【量化历史研究】“读懂”63万幅名画：艺术家笔下的经济史

“每一幅画都是它所在时代的缩影。”当我们欣赏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时，能感受到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的激情；观看雷诺阿的《煎饼磨坊的舞会》时，又能一窥“美好年代”巴黎中产阶级的闲适与繁荣；而梵高的《吃土豆的人》，则揭示了工业化城市之外乡村生活的贫瘠与沉重。

一直以来，学者们都认为艺术是历史的一面镜子，能映照出特定时期的社会风貌、价值信仰，甚至是集体情绪。然而，这种解读往往依赖于专家的主观诠释，难以进行大规模、系统性的量化分析。为了弥补这一不足，三位经济学家Clément Gorin、Stephan Heblich和Yanos Zylberberg 通过训练卷积神经网络（CNN）的深度学习模型，系统分析了从1400年至今的63万多幅画作，揭示了绘画作品如何反映其所处的社会经济背景。

一

构建艺术情感数据库

研究从三个开源平台Google Arts and Culture、WikiArt和Wikidata，收集了共计630846幅画作的高清图像。这个数据集时间跨度长达600多年（1400-2000年），包含了110个国家的超过29000名艺术家的作品。但只有图像还不够，如何让“读懂”画中的情感呢？

三位学者基于现有的标注数据集 ArtEmis和ArtELingo，训练卷积神经网络（CNN）深度学习模型，对画作的情绪进行识别，将每幅画作表示为九维情绪概率分布：愤怒、恐惧、悲伤、厌恶、敬畏、满足、愉悦、兴奋以及其他。图1展示了模型识别的八种主要情绪及其代表性画作。

图1 模型识别的八种主要情绪及其代表性画作

二

从画作情感看懂经济冷暖与社会变迁

在验证情绪识别模型和数据库的有效性之后，三位学者将这个跨越600年情感时间序列数据与传统的社会经济数据进行回归分析。

（一）情感的长期宏观趋势

不同国家的情绪波动有各自的特性，但也呈现相似趋势。例如，通过对 12 个主要国家（法国、英国、美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荷兰、奥地利、丹麦、比利时、俄罗斯和日本）的绘画作品中“恐惧”情绪进行分析（见图2），作者发现在战争和冲突期间，尤其是在两次世界大战时期，绘画中表达的恐惧情绪明显增加，在几年内上升3-4%。

图2 不同国家随时间变化的“恐惧”情绪动态

（二）情感是宏观经济的“晴雨表”

研究发现，画作的整体情感基调与国家的经济状况密切相关。

（1）人均GDP：在国家人均GDP增长时期，画作中表达“悲伤”的情感显著减少，而“愉悦”和“兴奋”等积极情绪则明显增多，经济繁荣确实能让艺术的调色盘变得更明亮。

（2）经济不确定性：当经济剧烈波动时，画作中“恐惧”和“厌恶”会急剧上升，而代表稳定与平和的“满足”感则会下降。

（3）财富不平等：财富不平等程度越高，社会情绪越撕裂。在画作中体现为情感分歧度（Disagreement）增加。也就是说，在贫富差距悬殊的时代，艺术家们对同一时期的社会描绘会呈现出更多样、甚至截然相反的情感表达，一些作品描绘奢华，另一些则刻画贫苦。

图3 所传达的情感与标准经济指标相比情况

（三）历史大事件在画布上留下的“情感烙印”

研究进一步将情感数据与具体的历史事件联系起来。

（1）气候变化：在气温较高的年份（通常意味着丰收和更少饥荒），画作中的“恐惧”和“悲伤”会减少，而“敬畏”和“兴奋”则会增加。这反映了前工业化社会对气候的依赖，例如，“小冰期”的寒冷在画家的笔下转化为了更沉郁的集体情绪。

图4 气候变率与绘画所传达的情感

（2）全球化贸易：19世纪的第一次全球化带来了贸易的空前繁荣，研究发现随着一个国家的贸易开放度提高，画作中的“恐惧”和“悲伤”显著下降，整体的积极指数大幅提升。贸易带来的物质财富和文化交流，确实让社会心态变得更加开放和乐观。

（3）技术变革：不同技术带来的社会反响不同。蒸汽船的普及显著提高了画作中“敬畏”等积极情绪。然而，20世纪收音机的普及，却伴随着“愤怒”和“厌恶”等极端情绪的增加和“情感分歧度”的上升。这可能反映了收音机在带来娱乐的同时，也成为了政治宣传和意识形态冲突的工具，加剧了社会紧张。

图5 技术采用（蒸汽船、无线电）

（4）启蒙运动与科学革命：研究发现，一个地区对外国学者越开放、科学研究产出越多，其画作中传达的“恐惧”和“悲伤”就越少，而“满足”和“愉悦”则越多。相反，宗教在学术中占比越高的地区，画作的基调也越偏向于悲伤。这从情感层面量化了启蒙运动带来的思想解放，如何将社会从敬畏神权的压抑中解放出来，转向一种更乐观、自信的集体心态。

图6 大学与科学革命

（5）政治动荡：战争时期画作中的“愤怒”和“恐惧”会增加，但有趣的是“兴奋”感也会上升，反映了战争时期复杂而矛盾的社会情绪。此外，更专制的政体与更高水平的“恐惧”和“悲伤”相关。

三

结 语

这篇文章通过将深度学习模型、经济学与艺术史的完美结合，为我们理解过去的经济提供了一把全新的钥匙。通过量化艺术品中的情感，我们得以越过冰冷的GDP数字和历史年表，去触碰那些逝去时代的集体脉搏，感受他们在面对变革、灾难和机遇时的希望、恐惧、焦虑与喜悦。这不仅是对经济史研究方法的创新，也提醒我们理解人类社会的发展，离不开对“人”的情感与体验的深刻洞察。

文献来源：Gorin, C., Heblich, S., & Zylberberg, Y. (2025). State of the Art: Economic Development Through the Lens of Paintings.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轮值主编：何石军 责任编辑：彭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