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化历史研究】人才配置向学术界的演变：日本工业化时期的制度建设与毕业生选择

本文为“量化历史研究”第 927 篇推送

日本东京帝国大学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日本明治时期工业化加速的背景下，工程技术人才成为国家发展最为紧缺的资源。大量新兴企业提供优厚薪资与快速晋升机会，理应吸引最优秀的理工科毕业生。然而，历史记录显示，在1879至1918年间，东京帝国大学工科的高排名毕业生中，有相当比例最终选择了学术职业，进入帝国大学体系任教。这一现象引发了一个重要而复杂的问题：在产业界报酬更高的前提下，是什么驱动这些顶尖人才进入学术界？

Takuya Hiraiwa、Serguey Braguinsky与Rajshree Agarwal在其工作论文“The Evolution of Talent Allocation into Academia: Institution-Building and Graduates’ Choices during Japan’s Industrialization”中基于1879–1932年间日本帝国大学工学院40届毕业生的全样本数据，结合制度演化史料与动态结构模型，深入探讨了这一人才配置现象背后的制度基础与行为机制。

他们的核心观点是：并非学术职业天然具有吸引力，而是帝国大学通过制度建设提升了职业声望、学术自由与研究资源，逐步塑造出一套能够吸引并留住高能力人才的非金钱激励结构。

背景：日本高等技术教育的兴起

19世纪下半叶的日本，正处于全面“追赶西方”的进程中。1868年的明治维新开启了一场国家主导的现代化改革，而在这场变革中，技术教育的缺位成为一项迫切难题。当时的日本，几乎完全没有工程技术或现代科学的高等教育资源，急需从零开始建立理工人才的培养体系。

1877年，工部大学（Kobu Daigakko）在英国工程师Henry Dyer主持下创办，成为日本第一所现代工程高等教育机构。两年后，首批22名工学士（Kogakushi）毕业，开启了日本工程技术人才培养的正式轨迹。1886年，该校并入东京帝国大学，成为其工科大学部。在随后的十余年中，该校迅速完成从全外籍教师到自主培养师资的转型，到1910年前后，90%以上的工科教师已为本校毕业生，见图1。

图1 东京帝国大学工程系理工科毕业生比例

帝国大学工科教育的发展与日本快速工业化进程同步推进。与其他国家一样，机械化棉纺业是最早兴起的行业，受过大学教育的工程师在其发展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进入20世纪后，日本开始向重化工业多元化发展，工业界（私营部门）以及包括军方在内的政府部门对顶尖工科人才的竞争异常激烈，这给学术界招募和留住此类人才带来了严峻挑战。

数 据

本文数据来源于作者团队手工构建的历史数据库，覆盖1879至1918年间东京帝国大学工科40届全部毕业生。包含毕业时间、专业类别、学业成绩排名，并追踪每位毕业生长达35年的职业路径，包括其是否进入帝国大学任教、是否转入企业或政府系统。

为进一步估计收入差异，作者将成绩排名第一的260位顶尖毕业生与当时的《日本绅士录》手工匹配，提取其1902至1933年间的所得税记录，进而反推出实际收入。此外，研究还使用了帝国大学年鉴、校友会档案及旧制高中记录，从多个维度还原人才的教育与职业历程。

研究方法和研究发现

为探究顶尖人才在学术界与产业界之间的职业抉择，本研究采用了融合历史叙事与计量经济学分析的综合性研究方法。

研究首先通过描述性统计揭示现象：在1879至1918年间的40届东京帝大工科毕业生中，学业排名第一的顶尖毕业生占据帝国大学核心教职的比例高达50%，而其中约六成原本进入产业或政府部门，几年后才转向大学任教。与此同时，研究利用所得税数据回推工资轨迹，发现产业界薪资迅速增长，而学术界收入相对平稳，意味着选择学术工作往往伴随显著的经济让渡。

在制度分析层面，作者细致还原了日本帝国大学制度在1890年代后的一系列转型：包括1893年敕令确立教授的敕任官身份、教授会自我治理的建立、带薪出国进修制度的发展，以及与产业结合的附属研究机构的扩展。制度的不断演进，使得学术职位在社会地位、自由度与专业成长方面的吸引力持续上升，构成对高能力人才的非金钱激励。

为识别这些制度变迁如何影响个体选择，作者构建了一个动态结构模型，模拟毕业生在不同年龄阶段对三类职业路径（大学、产业、政府）的选择权衡。模型基于Keane and Wolpin（1997）的框架，融合了预期收入、职业转换成本及非金钱效用，并允许后者随毕业年份变化。估计结果表明：随着帝国大学制度逐步成熟，毕业生对学术职业的非金钱偏好显著增强，尤其在1894年后尤为突出。此外，个体早期的学术表现也具有预测力——在大学二年级即被评为荣誉生或学业排名领先者，更倾向于追求学术路径。这表明，对学术的偏好并非外生给定，而是与个体的成长轨迹、以及制度提供的激励环境密切互动、共同生成的。

反事实模拟

为了进一步验证非经济性偏好在人才分配中的关键作用，研究者利用已估算出的模型参数进行了一系列反事实模拟。其核心问题是：假如大学的制度建设未能成功提升学术职业的非经济性吸引力，人才的职业选择将会呈现何种图景？

模拟结果如图2所示。在两种反事实情景下：（1）仅剔除学术偏好中的长期增长趋势；（2）剔除所有（除基准外）能提升学术偏好的非经济性因素，顶尖毕业生选择学术职业的比例都将出现显著下滑，并随时间呈现持续下降的趋势。这表明，如果没有持续增强的非经济性收益来对冲与产业界日益扩大的薪酬差距，后期毕业生将会被私营部门更高的经济回报大量吸引。这一结果有力地证明了，正是大学在非经济性维度上的制度建设，构成了其在激烈的人才竞争中维持吸引力的决定性因素。

图2 各领域毕业生年度占比：模型拟合与反事实模拟

结 论

本文以日本明治时期工程教育的建立为背景，揭示了一个看似悖论却真实存在的现象：尽管企业薪酬更高、发展空间更广，大量成绩最优的工程毕业生却持续选择进入学术界。作者通过制度分析与动态结构模型相结合的方式指出，这种反市场的人才流向，并非源自单一的职业偏好，而是帝国大学制度持续建设的结果。自1890年代起，学术职位逐步具备了更高的社会地位、更强的自治性与更丰富的职业成长路径，显著提升了对非金钱激励敏感个体的吸引力。

日本的成功经验表明，吸引顶尖人才进入学术界，关键在于对学术环境和文化的长期战略性投资，而非单纯的薪酬竞争。这一制度建设过程，既包含了教员自身争取学术独立和自治的努力，也离不开大学和政府在战略层面的支持与灵活性，例如授予学者高级别公务员身份、建立附属研究所以及设立优等生制度等。这些历史经验对于当今无论是发展中国家还是发达国家，在如何构建强大国家创新体系、将顶尖人才引入学术界方面，都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文献来源：Takuya Hiraiwa ,Serguey Braguinsky ,Rajshree Agarwa(2025) The Evolution of Talent Allocation into Academia: Institution-Building and Graduates’ Choices during Japan’s Industrialization. NBER Working Paper No. 33471.

轮值主编：何石军 责任编辑：彭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