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化历史研究】被针对的一代：越南华人的长远伤痕

（图片来源于AI）

在许多国家，少数族群往往会遭遇敌意政策（hostile policies）：他们可能被限制工作、被迫同化，甚至被排斥在公共资源之外。但这样的政策究竟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人的一生？它的阴影会不会延续到下一代？

芬兰图尔库大学和越南经济大学的学者Thang Dang在 World Development发表的论文，利用南越的一段历史给出了答案。研究发现，如果一个孩子在母亲怀孕期间正好遇上敌意政策，那么他的人生轨迹往往会被永久改变：教育减少，就业机会受限，婚姻与家庭受到影响，财富积累困难，甚至下一代的入学和识字率也会下降。短短七年的政策，带来的却是跨代的长期不平等。

一

背 景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南越，华人是当地最大的少数族群，人数约一百万。华人凭借在法国殖民时期积累的优势，在商业和进出口贸易等重要部门中占据主导地位。1955年，越南共和国（Republic of Vietnam, RVN）成立，总统吴廷琰（Ngo Dinh Diem）推行强烈的民族主义。他认为华人经济势力过大，必须加以削弱。

1956年起，一系列“华侨政策”（Chinh sach Hoa Kieu policies）陆续出台：所有华人被强制加入越南国籍，并被要求改用越南姓名；华人会馆和工会被解散；他们被禁止进入包括零售、碾米和运输在内的十一类行业；华人学校被收归国有，改用越南语教学，学生必须通过越南文学考试才能升入中学。与此同时，华人男性还必须服兵役。这些政策一直持续到1963年吴廷琰遇刺身亡。虽然随后有所缓和，但七年间的社会氛围已经让华人社区陷入不安与动荡。

二

数据与研究设计

这一政策的起止点很大程度上是外生的。1955年中国对海外公民政策的突然变化加强了吴廷琰推行民族主义政策的信心；而吴廷琰1963意外遇刺，为这一政策画上了句号。因此，可以把它视作一个自然实验。为了检验这些政策的长远影响，作者利用了越南1999年和2009年的全国人口与住房普查，总样本超过三千万人，涵盖教育、就业、婚姻、家庭规模、住房条件、财富状况以及子女的入学与识字情况。

研究对象是1951年至1962年出生于南越的人群，其中华人是处理组，其他民族则是对照组。以1956年8月政策启动为界，将1951年5月至1962年7月出生的人分为三类——“无暴露组”（1951年5月至1956年7月出生，政策启动前已出生）、“部分暴露组”（1956年8月至1957年4月出生，孕期仅部分时间处于政策期）、“完全暴露组”（1957年5月至1962年7月出生，整个孕期都在政策期）。下图1展示了吴廷琰在南越针对华人实施敌意政策的起止时间，以及各出生群体在孕期所受到的政策暴露情况。

图1 敌意政策与不同出生群体的孕期暴露（in-utero exposure）的时间线

作者采用广义双重差分法，核心是对比华裔中暴露组与无暴露组的结果差异和非华裔中暴露组与无暴露组的结果差异，再控制族群、出生时间、省份、调查年份等固定效应，最终剥离出孕期政策暴露的净影响。为了确保结论可靠，作者还做了一系列验证：比如确认政策前华裔与非华裔的结果趋势一致（无事前趋势偏差）、政策未影响生育选择（无样本选择偏差）、其他族群未受政策冲击（处理组唯一性）等。

三

结 果

结果呈现出鲜明的对比。首先是人力资本。如图2所示，那些在母亲肚子里“经历政策”的孩子，(a)平均受教育年限减少0.35年，(b)完成小学和(c)小学后教育的概率分别下降4%和4.7%，(d)上大学的机会更是几乎减少了三分之二。其次是劳动力市场和家庭。他们的就业率下降，就算有工作，也更少进入非农行业。结婚的概率下降，而女性的生育却上升，平均多生出三分之一的孩子。最后是生活水平。家庭规模扩大，但居住环境却更差：他们更少住进坚固的房屋，更常依赖木柴或煤油做饭，家庭财富也明显减少。

图2 不同出生队列中华裔与非华裔个体的受教育结果

此外，研究还显示：针对华裔的敌对政策存在跨代传递效应，且该效应仅通过母亲的宫内暴露实现，父亲暴露无显著影响。即便子女出生于政策结束后，仍会因母亲孕期创伤在教育起点落后。这种影响对儿子更明显：母亲暴露的儿子，入学率降低0.4%，识字率降低1.6%，女儿则无显著影响。

无论是直接影响还是跨代影响，男性都是更脆弱的群体。在直接受影响一代中，男性受教育年限的减少幅度是女性的2.22倍，完成小学后教育的概率降幅是女性的3.1倍；就业概率降幅是女性的1.43倍，住坚固房屋的概率降幅是女性的1.32倍。作者认为，这源于东亚文化中男性“家庭支柱”“家族传承者”的定位，政策对其社会经济角色破坏更彻底，打击远大于女性。

四

结 论

这些发现揭示了一个重要事实：政府针对少数群体的敌对政策是导致种族社会经济不平等“长期固化”的重要原因。短期的政治决策，不仅会在群体身上留下难以抹去的伤痕，而且还通过教育与经济机会的缺失，一代代传递下去。研究也印证了“胎儿起源假说”，即孕期环境对一生发展具有决定性作用。敌意政策带来的焦虑、贫困和不确定感，不仅影响母体健康，也改变了孩子的起点。

在当前全球移民、种族、民族问题日益复杂的背景下，这项研究提醒我们，任何基于族群身份的歧视性政策，都可能付出长远的社会代价。推动包容性政策，保障少数群体的权益，不仅是道德选择，也是对社会未来的投资。

文献来源：Dang, T. (2025). Long-lasting consequences of being targeted. World Development, 195, 107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