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化历史研究】从1400年的硝烟，到21世纪的冲突：历史如何“困住”非洲？

“非洲历史中的每一个国家，都布满了暴力、压迫、叛乱和内战的斑驳痕迹。”

——人类学家 Fortes & Evans-Pritchard（1940）

一

前 言

理解冲突的起因和结果是当今研究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议题。当我们讨论当代非洲的冲突、贫困和治理困境时，Nathan Nunn等人的一系列著名的研究往往会把我们目光拉到殖民主义的遗产、资源依赖、或者薄弱的制度上。然而，一项发表于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的重要研究提醒我们：非洲的问题，或许要追溯到更久远的过去。

伦敦政经学院（LSE）的 Timothy Besley 教授与巴塞罗那庞培法布拉大学(UPF)的 Marta Reynal-Querol 教授，提出了一个问题：公元1400–1700年的非洲古代冲突，真的还在影响今天的社会、政治与经济发展吗？

二

数 据

为了回答“500年前的战争是否影响今天”这个问题，研究团队收集了多方数据：

1

历史冲突数据

历史学者 Peter Brecke 编纂的《全球冲突目录》（Conflict Catalog），筛选出公元1400–1700年间在非洲发生的 91场重大冲突。这些冲突都是有记载的，至少造成了32人以上死亡。

2

现代冲突数据征

著名的 ACLED 数据库（Armed Conflict Location and Event Data），记录了1997–2010年非洲范围内的每一场暴力事件，包括发生地点、时间、规模和参与者。

3

社会经济数据

除了战争数据，研究者还关注社会与经济层面的影响。社会方面，他们使用了Afrobarometer（非洲民意调查）的数据，这项调查覆盖了18个国家、超过2.5万名受访者，问题直指社会信任和身份认同：人们是否信任不同群体？他们更认同自己的族群，还是更认同“国家”？经济方面，由于非洲许多地区缺乏可靠的 GDP 统计，研究者转而借助卫星获取的夜间灯光数据作为经济繁荣的代理指标。夜晚越明亮，意味着当地的经济活动越活跃。

三

识别策略：从历史到当下的因果线索

要证明“500年前的冲突影响今天”，最难的地方在于：如何区分因果关系和巧合？一个地方可能天生地理条件恶劣，既容易打仗，又发展滞后，那古代战争和今天的困境也许只是“同时发生”，并非“前因后果”。为此，研究者设计了一套识别策略：

1

跨国比较

他们先在国家层面比较：哪些国家在1400–1700年间更频繁地经历冲突？这些国家在独立后是否更容易陷入内战、政治暴力，是否经济更落后、社会信任更低？

2

区域内部对照

为了避免国家之间的差异干扰，他们进一步把非洲大陆划分成 120×120 公里的格网。在同一个国家里，对比“曾经打过仗的区域”和“从未打过仗的区域”，再观察它们在1997–2010年间的冲突概率与经济发展差距。这样就能“锁定”古代冲突的局部影响。

在基准回归模型中，作者把 1400–1700 年的冲突经历当作核心解释变量，考察它是否能预测今天的内战年数、社会信任和经济发展（以夜间灯光衡量）。模型同时控制了人口、气候、地形、殖民遗产、奴隶贸易和资源禀赋等因素，以避免虚假相关。结果显示，即便在这些因素都被排除后，历史冲突依然对当下产生了显著影响。

换句话说，模型在问：在控制了地理、资源和制度等因素后，古代冲突是否仍然在塑造今天非洲的冲突、信任与经济格局？答案是肯定的。无论在跨国比较还是区域内部分析中，历史冲突的影响都清晰存在。

四

战争的余音：跨越数百年的影响

1

战争会留下“回声”吗？

在非洲的许多地区，战争似乎有着惊人的延续性。研究发现，如果一个国家在1400–1700年间多经历一年冲突，那么独立后的内战时间就会增加约0.12年。换句话说，一个在古代有60年冲突的国家，今天平均要多遭受10年的战乱。

想象一下：马里帝国时期的王国纷争，竟在几百年后仍以内战的形式回荡。历史并没有远去，它在新的政治边界和国家身份下，被不断重演。

2

信任的裂痕，族群的牢笼

一场战争，不仅留下废墟，还会留下深深的不信任。通过 Afrobarometer 调查，研究者发现：在有古代冲突史的国家，居民更不信任其他群体，更倾向于认同族群而不是国家

比如在尼日利亚，受访者中有相当比例的人首先强调我是“约鲁巴人”或“我是豪萨人”，而非“我是尼日利亚人”。这种身份倾向，让国家建设变得举步维艰。500年前的刀剑，竟把今天的人们困在族群的藩篱中。

3

战火之后，经济的暗夜

冲突不仅改变了人心，还让土地蒙上了“经济的阴影”。作者利用卫星夜间灯光作为地区经济繁荣的代理变量，结果发现：在历史上发生过冲突的地区，2007年的灯光亮度比其他地区低8% 。

夜空中本应闪耀的城市，在地图上却显得暗淡。这意味着数百年前的一场战火，可能让今天的道路更少、工厂更稀、市场更冷清。战争的代价，并不是随着时间消散，而是沉重地压在后世的发展之上。

五

结 论

这项研究告诉我们一个重要的道理：历史并不会随着时间自然消散，它会以一种“长尾效应”延续到今天。

对于非洲而言，五百年前的冲突不仅是历史的记忆，它们还深深塑造了当下的社会结构与心理基础。许多曾经的战场至今仍更容易爆发新的暴力，这就是战争留下的“回声”。同时，冲突带来的信任缺口让人们更倾向于依附族群，而国家认同因此变得脆弱。更为深远的是，那些战火的阴影还在拖累经济发展，使许多地区在现代化进程中始终显得步履维艰。

这不仅仅是关于非洲的故事。它提醒我们，在理解任何地区的发展困境时，不能只停留在殖民、制度或资源禀赋这些“近现代”解释，更要追溯深层的历史遗产。

对政策而言，这也意味着：修桥筑路、投资教育很重要，但更难也更关键的，是如何重建信任、修复认同、化解历史遗留下的裂痕。没有这些“社会粘合剂”，硬件建设可能始终事倍功半。

放眼全球，类似的问题也存在：欧洲的族群冲突、中东的宗派矛盾……背后都或多或少带有历史的长影。或许我们该反思：我们今天面对的冲突与困境，有多少其实是过去没有解决的问题？

文献来源：Besley, T., & Reynal-Querol, M. (2014). The Legacy of Historical Conflict: Evidence from Africa.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08(2), 319-336.

轮值主编：熊金武 责任编辑：彭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