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记忆》的谎言:白俄贵族名媛的滴血水晶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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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记忆》的谎言:白俄贵族名媛的滴血水晶鞋

编者按:

本文由李珂女士创作,网名keke,历史学硕士,本科毕业于河南大学,硕士毕业于白俄罗斯国立大学。曾翻译《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钻石黄金与战争:大英帝国、布尔人与现代南非的形成》等书,文章见于键睿智库、环球时报、青年参考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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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洛维特在《纳粹与哲学家:一个人的流亡史》里写道,犹太人与他们的文化创造早已是欧洲文明不可逆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当中有人从未想过自己不是德国人,却被纳粹告知,他们不配做德国人,甚至不配活着。

与此同时,纳粹把一群真正的叛徒招进了德国。童话《灰姑娘》里冒名顶替的姐姐,为了穿上水晶鞋受到王子的青睐,不惜把自己的脚跟或脚趾切掉。

而白俄流亡贵族编造阴谋论陷害犹太人,将自己的斯拉夫同胞贬为贱民,冒充“雅利安人”,把脚伸进纳粹德国这个光彩夺目的滴着血的“水晶鞋”里。

[德]卡尔·洛维特,区立远 译,《纳粹与哲学家:一个人的流亡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年5月。

一 女俄奸

台湾翻译唐嘉慧在《柏林记忆》序言里介绍作者“她的身份是一位落难的白俄女爵,因此,她的日记等于侧写整个欧洲贵族文化/文明的死亡,……读来难免要与优秀贵族的女主角一同替这批朱门人物的家道中落慨叹;……一旦生在这个阶级之中,整个欧洲的贵族体系立即自动跟你产生了关联。

蜜丝在书中提及的数量惊人的亲朋好友,几乎全来自权贵家族……若能搞清楚蜜丝的周围人物和彼此的关系,读起来肯定较能进入情况,增加许多乐趣。”但是,译者也承认“对战争史及军武少有研究,同时亦不懂欧洲语系”。

台湾版甚至将她的头衔误译为“公主”。如果译者了解俄德两国历史,弄清楚玛丽(“蜜丝”)·瓦西里奇科娃身边的人际关系,必定会惊呼——天啊!这位白俄女爵有着多么卑劣的人格!

瓦西里奇科夫的家族格言是“生命为君王,荣耀不为人!(Жизнь — царю, честь — никому!)”也可以翻译成“全家不做人”。

如果说一个家族世代厚颜无耻,似乎有些夸张,但这个家族总是精准出现在各个历史节点,扮演弄臣的角色,他们是伊凡雷帝的“特辖军”,是叶卡捷琳娜女皇的情夫,在十二月党人起义时又劝说尼古拉一世开炮镇压,积极逮捕乱党,因而获得了大公的称号。

沙俄灭亡后,蜜丝的父亲——伊拉利昂·瓦西里奇科夫(Илларион Васильчиков)混迹于复辟组织,希望借德国的力量反攻苏联,夺回荣华富贵。他在1923年担任俄罗斯侨民联盟(Союз Русских эмигрантов)的副主席。

这个俄侨右翼组织继承,支持基里尔大公称帝。它来自沙俄的“俄罗斯人民联盟”,旗下的武装组织是臭名昭著的“黑色百人团”。

基里尔大公是末代沙皇的堂弟,曾向纳粹党赞助50万金马克,买下了《人民观察家》党报。

他死后,他的儿子弗拉基米尔多次催促已经上台的希特勒兑现政治承诺,并自行组织“帝国陆军和海军军团”,招来纳粹党的反感。

瓦西里奇科夫乘势而上,填补了政治空缺。在纳粹高层的安排下,虽然瓦西里的两个女儿没有经过正规的文官考试,也缺乏外语能力,却进入了外交部和德国广播电台。

蜜丝的英语能力十分捉急,面试宛如儿戏:“……花一个早上听英文口述打字。这是我第一次接受测验,非常简单,只测验速度。”

在广播电台上班后,她的英语水平又遭到了上司的嫌弃:“我的直属上司E先生……整天口述文件,错综复杂,到最后常变得无法理解。……我从早上7点一直打字打到下午5点,纸一抽出打字机,E先生便对着纸猛敲,纠正错误。”

初到纳粹德国的蜜丝

德国境内的白俄侨民由“俄罗斯驻德国委员会”(Russische Vertrauensstelle in Deutschland),也被称为“俄罗斯移民事务办公室”监管,职责包括发放身份证明,组织伪军,在攻打苏联时为德军带路,充当翻译。

希特勒亲自干预了政府部门里每一个白俄的任免,包括女秘书。这也解释了为何外交部会接受塔蒂阿娜,后来又接受蜜丝接她姐姐的班。因为,她们是元首安排的,外交部不能不要。

在希特勒的安排下,白俄贵族们将苏共歪曲成“犹太-布尔什维克阴谋集团”,将入侵苏联的德军称为解放者。他们还协助纳粹制定了“东方劳工”计划,抓捕斯拉夫“刁民”送往德国为奴。

对苏战争将与西方的战争截然不同,这将是一场“种族之间的斗争”、“意识形态的斗争”、“毁灭的斗争。”不止是针对布尔什维克,对斯拉夫人的奴役和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也是德国占领苏联领土政策的主要内容之一。

蜜丝·瓦西里奇科娃在1939年自愿前往德国时已经成年,她十分清楚并且接受了这一事实。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了。

反犹阴谋论《锡安长老会纪要》俄语版封面,白俄将苏联的红星解释为“犹太魔鬼”发明的标志

二假名媛

蜜丝在《柏林记忆》里标榜,白俄贵族在纳粹德国外交部工作,却一直“保持内心的高贵”,背地对纳粹挖苦讽刺,还参与了惊险的“720事件”。

虽然她心虚地删掉1941年6月22日苏德战争爆发到1943年之间的内容,却保留下了几段——德国贵族曾邀请她参加巴伐利亚新天鹅堡的婚礼,还赠送了许多礼物。

她在1941年8月28日的日记里炫耀:“我仍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参加婚礼,巴伐利亚的康斯坦丁从锡格马林根打电话来,说我“务必”要参加,如果我不去,情势会大乱。”

8月30日,她写道:“霍亨佐伦家族内的阿尔布雷希特王子,跟我聊了很久。他很崇拜俄国人,尤其是俄国女性……”,

9月1日,她又写道:“我坐在普鲁士的路易-费迪南(Louis Ferdinand)旁边。他对俄国印象很好,说了很多中听的话。昨天我和他太太基拉聊了很久,她的父亲是基里尔大公,她是罗马尼亚人……”

路易-费迪南王子的王妃基拉·罗曼诺娃(Кира Романова)不是什么罗马尼亚人,正是“科堡沙皇”基里尔之女,弗拉基米尔的姐姐。

基拉与丈夫路易-费迪南王子

在霍亨佐伦皇室和其他德国贵族眼里,沙俄皇族才是自己人,流着地地道道的德意志人的血。他们并非无辜献殷勤,而是想动用瓦西里父女在外交部的关系,救出弗拉基米尔。

此前,弗拉基米尔已经被德国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下令软禁。根据德国外交部档案,“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致驻巴黎大使,紧急电报,7月5日第607号。俄罗斯大公弗拉基米尔从圣布里亚克向元首发送了一份由他起草的、致全体俄罗斯人的宣言,并附上一封附信。宣言呼吁所有俄罗斯人合作,将他们的祖国从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奴役下解放出来。请立即传唤大公,并将以下4点内容告知他:

1. 帝国政府已获悉他的宣言。该宣言的性质是帮助苏联政府,并使德国国防军的战斗更加困难,因为它给了布尔什维克统治者机会,让他们在宣传中声称俄罗斯现在正受到旧沙皇封建主义复辟的威胁,这将增强红军的抵抗意志。……

3. 帝国政府不得不要求他不得传播该宣言,以及采取一切类似行动和参与任何政治活动……另请注意,从现在起,大公的一切活动,特别是他的人际关系和通信,都将受到德国安全机构的严密监视……此外,请定期报告您今后关于大公的信息和观察。”

俄罗斯有人认为,这是来自瓦西里奇科夫的意见,因为他曾盗取尼古拉二世的财产,再次背叛基里尔也有可能。

他在资产阶级临时政府身居高位,日记里也提到:“待重新建立俄国国民政府之后,再来对付德国人不迟。”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瓦西里父女与弗拉基米尔被软禁一事有关,但是先前他们就截胡了“小主人”的政治资源,是纳粹面前的“红人”。

他的姐姐基拉心急如焚,拉拢蜜丝和瓦西里,而这对父女收了好处不办事,事后写回忆录,又把她为弟弟求情的话歪曲成对自己的赞美——她堂堂罗曼诺夫王朝的公主,为何要恭维一个男宠的后代?在德意志贵族眼里,蜜丝和她父亲背弃旧主,不过是沙皇的“奸仆”。

基拉公主:“瓦西里,你对沙皇的忠心被狗吃了吗?”电视剧《小鱼儿与花无缺》截图

蜜丝英语欠佳,却报菜名似地在回忆录里列出一大票西欧的王侯将相(经考证有讹误),还暗示自己与布吕歇尔元帅有关系。

然而,她却爆出来一个惊天大瓜。“布吕歇尔兄弟的父系祖先为拿破仑战争时代著名的普鲁士陆军元帅,母系(母亲是蜜丝母亲的远房表亲)祖先则是波兰的拉齐维尔家族。……1944年1月7日,英国陆军服役的查理·布吕歇尔驻突尼斯期间阵亡。塔蒂阿娜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战前她住过他们家。”

查理的姥姥,也是蜜丝和塔蒂阿娜的姑婆——正是臭名昭著的凯瑟琳·拉济维乌。

查理·布吕歇尔·冯·瓦尔施塔特(Karl Johann Graf Blücher von Wahlstatt)的母亲是路易斯·维多利亚·拉济维乌(Louise Viktoria Radziwill)。这个拉济维乌家族是波兰第二大家族,而嫁入该家族的凯瑟琳·拉济维乌原名叶卡捷琳娜·阿达莫夫娜·热夫斯卡娅(Екатерина Адамовна Ржевуская),是犹太阴谋论《锡安长老会纪要》最有可能的伪造者。

瓦西里奇科夫凭借这位“神通广大的姑姑”打通了纳粹的高层关节,成为反犹秘密的知情者之一。蜜丝与姑婆的血缘隔了两个家族(热夫斯基,达什科娃),本可以推说自己跟她不熟,对反犹阴谋论一无所知,但她硬要炫耀自己和隔了三个家族的布吕歇尔的关系,反而坐实了与姑婆和两次犹太大屠杀的关系。

尼古拉二世将日俄战争甩锅给犹太人,1918年全家死于复仇

三 群狼盛宴

沙俄灭亡后,瓦西里奇科夫家族在纳粹德国再次拿到了“权贵体验券”。耶鲁大学教授特纳将她的《柏林日记》与《血与宴:第三帝国社交日记》相提并论。

后者的作者弗洛姆曾是柏林媒体的专栏作家,参加过纳粹德国的各种招待会和晚宴。“因此,弗洛姆收到了许多此类活动的邀请,正如该书初版封面背面的传真件以及其中的照片所证实的那样。

在其他场合,她显然是由主人邀请的列出或事后告知出席者名单,有时还会告知谁坐在谁的旁边。

她的专栏主要以炫耀名人为主……许多学者对《血与宴》一书信以为真,他们从书中充斥着流言蜚语、标注了日期的条目中获取信息和逐字逐句的引用。

然而,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作者的说法。”通过检查弗洛姆的手稿,特纳判断《血与宴》是一本伪书,是她流亡到美国后编造的。

蜜丝的弟弟不敢让特纳查看《柏林记忆》的原稿,但根据德国、俄罗斯档案馆里的资料,再加上其他学者的研究,已经可以得出结论——《柏林记忆》也是一本伪书。至于伪造日记的动机,不过是最寻常的虚荣心。

按照纳粹的标准,弗洛姆和玛丽(“蜜丝”)都是“非雅利安人”。为迎合纳粹“金发碧眼”的审美,蜜丝频繁漂染头发,最后死于白血病。

她还说,纳粹德国的重要人物都想让自己做秘书,如广播电台(曾嫌弃自她英语水平)的E先生,外交部的冯·特罗特,还有柏林警察局局长海尔多夫,而她“非常明智地”拒绝了他们。然而,她自己的说法前后矛盾。

雅尔塔国际旅行社酒店的生蚝

蜜丝想编造一个事实——她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名媛,但她在纳粹德国的表现并不像old money,而是中学毕业的“精神小妹”。

她把外交部厕纸撕下十倍带走,躲在火车头等舱洗手间里抽烟,与两名意大利学生调情获得一大堆李子、花生和巧克力。

在《柏林记忆》里有三次大吃生蚝的记录,除了在法国和乔治吃的那次,还有“刚买了100粒生蚝……我们当场就吃了不少生蚝,用白兰地冲下肚去。”“逛遍城里所有幸存的餐厅,想点生蚝吃——生蚝是少数不用粮票的可口食物之一。这样在夜里到处游荡,便是1944年柏林的夜生活!”

在70~80年代,蜜丝的弟弟乔治又在苏联雅尔塔国际旅行社(Yalta Intourist)酒店大吃龙虾、生蚝,痛饮香槟。

作为一个曾经的“俄奸”,在苏联捞取政治利益,就像是在鳄鱼嘴里蹦蹦跳跳、啄食腐肉的小鸟,长此以往,难免会出心理问题。

据乔治称,他在一次去苏联出差期间,吃了一只不新鲜的生蚝后中毒,导致右腿永久瘫痪。

有一次,他还宣称自己吃的那只生蚝被克格勃注射了毒针。但是,苏联也有人认为他纯粹是因为饮酒过度,中了风。

无独有偶,蜜丝(蜜丝)也在《柏林记忆》里写道:“1944年8月16日,夜里我莫名地经常尖叫,护士只好给我吃镇静剂,她说是柏林空袭的后遗症。”亏心事做多了的人,往往会疑神疑鬼。

1997年11月13日,联邦德国外交部向特纳证实,玛丽并非如日记中所说受雇于德国外交部“情报司”(乔治编出来的),而是受雇于文化政策处(Kulturpolitischen Abteilung)。

该处是人数最多的部门,二战时曾为德国的种族和侵略政策服务。入侵苏联两个月后,德国宣传部门散发的传单数量就达到了2亿份。1945年,玛丽因参与纳粹的罪行而被关在奥地利格蒙登(Gmunden)郊外的集中营。

彼得·哈登,因其貌不扬被玛丽在回忆录中隐藏

在日记里,玛丽撒谎说自己从奥地利逃往姐夫冯·梅特涅的约翰山城堡,还趁着他不在家尝遍了地窖里的美酒,直到遇见了美军上尉彼得·哈登(Peter Harnden)。

5月4日,当巴顿的美国第三集团军发现她时,她感染了猩红热、蓬头垢面地在菜地里挖掘食物。

出院后,她为美国陆军做翻译,嫁给哈登。她没有在婚后马上搬去巴黎,而是协助美国人监视和统治德国。

哈登在美国占领区德国军政府办公室 (OMGUS)的信息控制部门工作,致力于在德国培养亲美情绪,“渗透”欧洲重建脆弱格局的战略中心。

没有日记里的四国婚礼,没有“极重的皇冠”,更没有祝福,只有再次背叛和利用。德国贵族对她的反复无常十分憎恶,将她逐出社交界。虽然玛丽声称冯·施陶芬伯格的妻子妮娜是她母亲的教女,但妮娜在回忆录里对她只字未提。

在《柏林记忆》的宣发里,它变成了“英国国宝级作家勒卡雷最为推崇的战时日记”,甚至连他的姓名都被打错了。

实际上,乔治与英国间谍小说家约翰·勒·卡雷交好,后者算不得“国宝级作家”,只是相对多产且善于改编,喜欢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以此当做创作素材。

到了下一个热衷于八卦的英国作家安东尼·比弗写作时,他只承认《柏林记忆》对轰炸的描写有一定价值。“我早已习惯活在废墟里,日夜嗅闻弥漫在空气中的煤气味,混合着瓦砾堆、锈铁,甚至加上腐烂尸臭的味道。”

从柏林轰炸的几篇日记中,可以看到她的悔意。但她不愿承认自己是纳粹的帮凶,在战后选择编造谎言。

[德]乌维·维特施托克,《文学之冬:1933年,希特勒统治下的艺术家》,广东人民出版商·万有引力工作室,2024年1月再版

洛维特写道:“欧洲精神根本来说是一种批判的精神,一种懂得分辨、比较与决定的精神。虽然乍看之下,批判是某种全然否定性的东西,但是在批判之中,却含有一种正面的力量,能避免流传下来的与现存的事物陷入僵化,并能推动其继续发展。……东方人无法忍受这种毫不容情的批判,不管这批判是针对自己还是指向他人。”

但是,东方文明里也未必没有批判精神。《出师表》里曾写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铜球落地,知拜占庭祚之将近,香水烤鹅,识德意志国之衰亡。纳粹德国赶走了正直的洛维特,却迎来了一群真正的叛徒。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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