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关上的胜利之门：1940年德军为何在敦刻尔克前止步？

本文译自2017年7月的法国军事杂志《战争与历史》（Guerres & Histoire，下文简称G&H），德国历史学家罗曼·托普勒（Roman Töppel）接受了该杂志的采访。

罗曼·托普勒（Roman Töppel，图左一），德累斯顿工业大学历史学博士，因对库尔斯克战役和普罗霍洛夫卡之战的研究享誉世界。自2015年至今，他一直在慕尼黑从事自由历史学家的工作，目前的主要研究领域是库尔斯克战役、武装党卫队和纳粹意识形态。

G&H：您是否同意卡尔·海因茨·弗里泽尔（Karl-Heinz Frieser）的结论：希特勒让装甲部队停止进军，是为了建立凌驾于陆军总司令部和陆军总司令布劳希奇的军事或政治地位？

卡尔·海因茨·弗里泽尔（Karl-Heinz Frieser。1949~）联邦国防军退役上校，他于1978 年被选入维尔茨堡大学学习政治和历史，并于 1981 年获得博士学位。1985年~2009年，弗里泽尔任德国联邦国防军军事史研究所（Militärgeschichtliches Forschungsamt，简称MGFA）助理研究员，在此期间，他于1993年发表了论文《Schlagen aus der Vorhand — Schlagen aus der Nachhand. Die Schlachten von Char’kov und Kursk1943》，首次使用苏德双发的一手档案资料，从正面推翻了苏联的普罗霍洛夫卡之战的神话；1995年，他的《Blitzkrieg-Legende. Der Westfeldzug 1940》（闪电战神话：1940年西线战事）出版，在书中，弗里泽尔批评了关于德军闪电战的不实谬传，并对1940年的西线战事进行了全新阐释，该书被视为德国关于1940年西线战事的官方著作，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包括英语、法语和日语，有图展示的是该书的英文版。2002年~2009年，弗里泽尔担任MGFA第二研究部（世界大战领域）主任，期间主持编撰了德国官史“Das Deutsche Reich und der Zweite Weltkrieg”（德意志帝国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系列第8卷《Die Ostfront 1943/44 – Der Krieg im Osten und an den Nebenfronten》（东线1943~1944：东线及次要战线的战争）。

托普勒：不，事实并非如此。希特勒无疑对布劳希奇和哈尔德的做法感到愤怒，因为布劳希奇想在希特勒不知情（甚至未征得希特勒同意）的情况下，从龙德施泰特手中夺走装甲部队的指挥权。

但这并不是促使希特勒发布停止进军命令的决定性因素。

首先，真正让装甲部队停下来的人是龙德施泰特，希特勒实质上只是给予了他行动上的自由，如果龙德施泰特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取消这一命令。

另一方面，如果说希特勒之所以故意浪费胜利的机会，仅仅只是为了给陆军总司令部一个教训，那是完全荒谬的。

针对布劳希奇无视自己的做法，希特勒给他的教训不是5月24日的命令，而是直接将下一步行动的决定权交给龙德施泰特。希特勒确信龙德施泰特对形势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并不相信陆军总司令部的判断。

G&H：德国陆军中是否真的存在以龙德施泰特、克鲁格、克莱斯特为代表的胆小的保守主义派和以古德里安等人为代表的革新派？

托普勒：我不会用胆小来区分他们，在我看来，只是一方更加谨慎，另一方更愿意承担风险。

事实上，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国防军的军官中一直存在着胆大的冒险者和害怕冒太大风险的谨慎者。我们不应该忘记，强烈的冒险意愿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危险。

我记得卡尔·尼科卢西·莱克（Karl Nicolussi Leck）曾经提到过：骑士铁十字勋章或军事法庭！1944年3月，卡尔·尼科卢西·莱克率领豹式坦克群沿铁路路堤主动向被苏军包围的科维利镇挺进。为此，他获得了骑士铁十字勋章。他事后称，如果出了差错，他可能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G&H：相比于希特勒，龙德施泰特更像是停止进军令的始作俑者？为什么？

托普勒：是的，停止进军命令是龙德施泰特主动下达的。他担心如果克莱斯特装甲集群以当时相对薄弱的部队过快地向里尔-敦刻尔克口袋推进，可能会被困在敦刻尔克的英军反包围。

龙德施泰特的参谋长格奥尔格·冯·索登斯特恩（Georg von Sodenstern）中将也有同样的担忧。因此，龙德施泰特希望等到更多的装甲部队到来后再行动。

龙德施泰特还担心英法联军会对其侧翼发起反击。所以他想等候更多步兵部队接应，以便更好地完成围歼被包围之敌的任务，同时确保侧翼不受盟军的威胁。

因此龙德施泰特建议希特勒让装甲部队暂时停止前进，这对希特勒来说是一个开放性建议，但主动权却在龙德施泰特手上。

【译者注：停止进军令的下达源自于克莱斯特的“无心之失”，他在5月23日上午发出的电文引发了戏剧性的后果。由于A集团军群的命令迫使克莱斯特不得不分散他的部队去执行其它任务，例如保护集团军群南翼，这使得他无法“组织部队进行决定性的进攻”，这也是他为什么相当愤懑地宣称：“”在过去14天的战斗中，装甲集群已经损失了50%以上的坦克，本集群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向东面的强敌发起进攻，如果敌人以主力大举反攻，那么我想郑重种子出，装甲师几乎不适合用于防御。”这则电文影响了克卢格，当时他已不堪重负，因为当时除了步兵师外，他还要指挥德国国防军的10个装甲师和6个摩托化师。后者被编为机动部队（Schnelle Truppen），部署在英吉利海峡沿岸和阿拉斯（Arras）之间的集团军左翼，而步兵师则被部署在阿拉斯和瓦朗谢讷（Valenciennes）之间的右翼。当天16:40，克卢格和龙德施泰特进行了一次谈话，他建议让快速推进的左翼停下来，以便让后续部队与之靠拢。龙德施泰特完全同意这一看法并下达了如下命令：“换言之，右翼和中央部队要继续推进，其余的要靠拢，步兵师也要继续推进。”随后，第4集团军司令部于5月24日20:00下达了“停止进军命令”，故只有第2和第8军（两个纯步兵军）被允许继续向阿拉斯以东进攻，而克莱斯特装甲集群和霍特装甲集群则必须停止进攻一天，“从而为5月25日的继续进攻做好准备。这种做法让陆军总参谋长哈尔德和陆军总司令布劳希奇颇感不满，认为A集团军群司令部过于保守，并且指挥71个师对于龙德施泰特来说负担过重。于是大约在5月23日午夜时分，A集团军群司令部接到了陆军总司令部的电话命令：自5月24日20:00起，第4集团军不再归A集团军群指挥，而是隶属于B集团军群。这意味着A集团军群将失去所有装甲部队，任务也转变为防守索姆河侧翼，布劳希奇称他希望“由A集团军群统一负责包围战的收尾阶段。”第二天，即5月24日，希特勒拜访了位于沙勒维尔的A集团军司令部，准备与龙德施泰特讨论装甲部队接下来的部署与使用问题，他惊讶地得知第4集团军将转隶于B集团军群，需要强调的是，陆军总司令部的调整措施并没有得到希特勒的批准，甚至希特勒本人毫不知情。因此他当场宣布陆军总司令部的命令无效，并表示他完同意龙德施泰特的判断，A集团军群司令部于12:45发布了那道著名的停止进军令：“根据元首的命令，第8军将继续向阿拉斯以东进攻；在西北方向，第2军将于B集团军群左翼协同作战，另一方面，不得越过朗斯-贝图纳-艾尔-圣奥梅尔-格拉夫林一线，特别是西翼的所有机动部队要停止前进，让敌人自己投向上述有利防线。”因此，在5月23日龙德施泰特下达的命令已经让装甲部队停下来了，希特勒5月25日的命令实质只是对龙德施泰特的命令的确认罢了。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众多关于1940年西线战役的书籍都将这两道命令混淆了。】

G&H：哪些德军将领担忧盟军发起的反击？这种担忧和停止进军令有关吗？

托普勒：不仅龙德施泰特，克莱斯特和克卢格也害怕盟军的反击。这种担忧绝非像弗里泽尔在书中描述的那样毫无根据。

法军在5月15日于斯托内（Stonne）的反击、戴高乐的第4装甲师于5月17日和19日在蒙特科尔内（Montcornet）的反击以及英军在5月21日于阿拉斯的反击（隆美尔的敌情报告非常夸张）都加深了盟军仍有可能给德军带来可怕惊喜的恐惧。

G&H：戈林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真的认为德国空军可以独自完成这项任务？

托普勒：戈林实际上向希特勒承诺，他的空军将在敦刻尔克战役中发挥决定性作用。许多德国空军军官认为这根本不可能，但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想，戈林的参谋长汉斯·耶顺内克（Hans Jeschonnek）显然也相当乐观，他同意戈林的看法。

【译者注：耶顺内克的副手奥托·霍夫曼·冯·瓦尔道中将（Otto Hoffmann Von Waldau）也同样持乐观态度，他在5月25日的日记里预测英国的损失将是巨大的。】

耶顺内克

瓦尔道

G&H：在您看来，促成停止进军令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托普勒：我深信，下达停止进军命令背后有三个主要原因：

第一、担心英法联军从侧翼发起攻击以及法军从南面越过索姆河发起强大反击（这并非毫无根据）；

第二、担心英军在自身兵力过于薄弱的情况下切断德军敦刻尔克方向的退路。盟军在里尔-敦刻尔克地区不仅有数十万官兵，还有大量的物资，有了这些，被困的盟军仍然可以进行激烈的抵抗，特别是如果他们以孤注一掷的勇气进行战斗，可能还会重新打通通往敦刻尔克的道路，到时德军不仅会被严重削弱，战斗也会拖得更久，希特勒认为这是不可接受的，尤其是考虑到即将对法国南部开展的行动。

第三、希特勒根本不相信英国人能如此迅速地从敦刻尔克包围圈撤回英国。他希望德国空军能够封锁英吉利海峡，并与炮兵配合，消灭被困在敦刻尔克附近的盟军部队，戈林曾向他承诺过这一点。希特勒并不像他后来所声称的那样，想对英国人网开一面。他只是认为他有更多的时间来消灭他们，并不认为会出现“敦刻尔克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