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边疆:帝国夹缝中的九龙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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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边疆:帝国夹缝中的九龙城寨

作者丨阿毛

编辑丨历史国编辑部

今年的黑帮武打巨制《九龙城寨之围城》,将昔日香港著名的贫民窟——九龙城寨,生动再现为一个暗流涌动的非法王国。影片中的武术对决固然充满张力与夸张,但对80年代城寨风貌的还原却极为真实:高楼林立间,狭窄而脏乱的小巷密布,营造出强烈的压抑氛围;同时,毒贩、娼妓以及众多贫困居民的生活场景交织其中,让人仿佛穿越时空,亲历那段复杂多变的岁月。

此地当年之所以如此混杂,是因为九龙城寨的位置虽在租借与英国的界境内,其主权却属中国,理论上为中国领土。只不过此协定定在清朝被推翻前不久,随后中国长期动荡,无一政府有能力在九龙城寨行使权力,英国人亦无意妥善管理,便任其化为一个三不管地带。

广东一带每逢灾乱,便有许多非法入港的难民求生其中,当然也把流氓带了进来。寨城中兴建民宅又不受港府法规所限,其弹丸之地内便渐起楼房紧紧相贴,如蜂巢般住满居民,很长时间都是世界人口密度最高之地。

1915年香港岛北岸与九龙半岛地图,右上红圈内标识“China Town”字样者,即为九龙城寨。

现代人提及九龙城寨,往往联想到其破败之态,然而这座城寨的历史远不止于此。回溯至1841年,满清政府在鸦片战争中失利,香港岛被永久割让予英国;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的重创之下,九龙半岛南端亦遭分割。及至1898年,英方仍不满足既有领地,向清廷提出租借更广阔的新界地区作为香港的扩展部分,租期长达九十九年。而在这新界的版图中,九龙寨城本应一并纳入租借范围,但中方在条约中坚持保留其为领土的一部分,这背后,是因为九龙城寨在历史上曾扮演过举足轻重的角色。

今日香港二字固然名气较响,但百年前的港岛不过岸外一座小离岛而已,反而对岸与大陆相连的九龙才较有名。九龙二字出处难考,今日民间多以龙脉风水等神话之说美其缘起,但实际原因大概只因该处尝有一座九龙村,属广东省新安县。后来村外建城建寨,遂有九龙城寨,而后九龙就不只是寨名,亦可泛指与香港岛隔海相对的九龙半岛,两者中间的海湾亦称九龙湾。

早在明朝万历年间(1573~1620),朝廷既已在九龙村筑寨,统领周边渔村、离岛所驻之大小战船53艘,以备海上倭寇袭扰。此处的”寨“是指较为简陋的防御建筑,殆多以土木为防,不如石砌的城墙坚固,便被称为“九龙寨”而非之后的“九龙城寨”。但即或如此,九龙寨因处岸上高地,视野广阔,可轻易察见水域内船只行动,自也成为指挥当地海防的要地,至万历19年战船已陆续增至112艘。

明万历九年(1581)《苍梧总督军门志》中的《全广海图》,地图中央下方为”九龙“此一地名的最早出处。此图以南为上,岸上各地点间的相对位置不尽精准,更重要的是写在海上的注解。图右上可见“此西洋船由此出入”及“海寇每每停此,惟南头(今深圳市内)西乡捕鱼桨船知消息”等文字,可见同列图上的九龙当时亦属海防要地。

当时抵御倭寇强调兵民一体,战船水手不足,渔村善航者即代之;岸上耕农有急,兵卒即代为壮丁入田,九龙一带防寇乃利。奈何天下自明转清,1661年,顺治皇帝晚年一道禁海令,强迁沿海百姓移居内地50里,三年不许返。九龙村等一切乡镇荒废,仅于寨中驻兵少数,其战船不得民资支援,数亦大减。

其后康熙修改禁令,渐许沿海地区重新开展,九龙一带村民却也大少于前。康熙年间曾试图重整海防,却仅在新迁回的小村中设烽火台,加强通讯,迟迟未在九龙寨构筑炮台,该地战略价值也未被后来的清朝皇帝重视。

直到1800年间,红旗帮海盗张保仔(1786~1822)猖獗于广东沿海,其持众逾万、船数百艘、火炮千余尊,多以香港岛附近海域为基地。朝廷屡与剿斗不下,这才想起九龙寨地势之利。但官员行动又慢,张保仔既于1810年受朝廷招安,九龙寨边方才建起炮台。

海盗张保仔在香港民间为传奇人物,上图为一艘2006年仿古制作的中式观光帆船,就叫“张保仔”号。

此对治匪虽是亡羊补牢,但炮台完工之后清廷又于九龙寨加重兵力与战船,终构成一个堪称坚实的据点。于是1839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于先于九龙海战爆发第一次武装冲突,九龙寨的守军就发挥御敌之效。

当时钦差大臣林则徐(1785~1850)已开始查禁鸦片,英国战舰与烟船遂集结于九龙半岛南端尖沙咀外,滞留水面多日。至9月4日,英國駐華商務總監义律(Charles Elliot 1801~1875)率军舰五艘驶入九龙湾,无预警炮击九龙寨,擅发攻击。义律本欲奇袭夺取清军寨营要地,未料九龙炮台之坚超其所期。英舰中弹多伤,增船再攻,一连苦战十个小时不得压制炮台,终放弃登录而退回尖沙咀。

事后林则徐奏报道光皇帝(1782~1850),于其《筹办夷务始末》卷八,便云当日午刻左右“夷人出其不意,将五船炮火,一齐点发”,然后九龙寨指挥官赖恩爵(1795~1848)作出以下反击:

“该将赖恩爵见其来势凶猛,急挥令各船及炮台并兵,施放大炮对敌,击翻双桅夷船一只,在漩涡中滚转,夷人纷纷落水,各船始退。少顷,该夷来船更倍于前,复有大船搁截鲤鱼门,炮弹蜂集,我兵奋力对击... 迨至戌刻,夷船始遁回尖沙咀。”

战斗结束时,奏折报曰九龙寨守军负伤轻微,仅“伤毙者二名,其受重伤者二名,轻者四名,皆可医治。” 对于英方死伤,则曰:

“查夷人捞起尸首,就近掩埋者已有十七具。又渔舟叠见夷尸随潮漂淌,捞获夷帽数顶。此外夷人受伤者尤不胜计。”

守寨之将赖恩爵此战可谓打得漂亮。且于两个多月后,英军又攻尖沙咀以北之官涌,企图登录九龙半岛西侧。赖恩爵再与之战,十日之内击退英军六次,终迫使英舰转移它处。由此可见九龙寨于当时乃属强寨,于鸦片战争期间有效防御了九龙半岛。

可惜当时中英国力已相差悬殊,来年1840年英国国会正式对中宣战,派来正规海军远征,遂于广州、厦门、上海等地连败清军,终于1842年逆溯长江,直逼南京,迫使清廷求和。

由九龙望向香港景象,1841年英人版画

于是九龙之寨虽然未败,寨对岸的香港岛却割给了英国人。此后九龙寨仍为清军重要据点,但所驻之舟船除了防敌之外,还需协助英国人查缉走私、巡捕海贼。同一时期,清朝为了管理香港方面的外贸,也逐渐将九龙半岛升级为一种“特别行政区”,除武将之外并加派一名专事海关税务的巡检司,其办公之所就在九龙寨。

巡检司有权稽查所有进出香港之中国船只,辖区包括整个九龙半岛与香港周边离岛。同居九龙寨中的守将,则持有部分外事处理权,可直接联通港英当局,自行出动战船与英方围剿海盗。巡检司与守将二人并各自兼有搜集情报的任务,需定期向朝廷汇报香港形势及当地英人动向。

鉴于此间安排,可知清朝对九龙寨的重视,当时乃为一处军事、商务及行政枢纽,负责在最接近港岛的地方代表中国,行使国权。可惜那个年代的中国已经积弱难振,败于英国之后亦不知改革维新,九龙寨的处境便只能一年比一年窘困。

譬如鸦片战争(1839~1842)期间,赖恩爵、林则徐等人见英舰盘踞尖沙咀海外,并试图攻占官涌,乃上奏请求增建炮台于尖沙咀、官涌二地。此奏为道光所许,前提竟是不许动用国库,一切费用均自当地乡绅募集,炮台乃成。

1845年英人所绘之九龙半岛南端地图,图中官涌、尖沙咀、尖沙头、大包米等地区,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均有清兵驻防。其中官涌与尖沙咀两处因曾与敌交战,故而加设炮台,而九龙寨的位置则在此图之外东北方。

又在战后,九龙寨内添加更多公务,设施却已不足使用,首任巡检司甚至租用寨边民宅上班。九龙寨早应扩大修筑成一座功能更完善、更坚固的城池,但朝廷对此又且一毛不拔,便直到1846年,从广东各地官绅求得足够捐款,甫才砌石建城。新城墙不只将旧寨扩大,亦求兵民一体,官府遂招徕各地农民入城居住,开垦周围荒地。

于是九龙寨总算升级为城,此后或有人谓其为“城寨”或“寨城”,盖两者皆通,反正都是更大气一级的称号。可恨城寨虽成,管理城寨的满清却是底气愈加不足,随着国政日下而对此地更加消极经营,驻兵逐年削减。时至1854年,曾经击退英军的九龙城寨守备之弱,竟一度遭数百乱民攻下,八日之后方由官兵取回。

率众拔城者名罗亚添,当时正值太平天国(1851~1864)大乱天下,乃多人以为罗亚添亦属太平天国,实则属三合会也,又称天地会。天地会迄至当时,口号仍是反清复明,好听点可称地下反抗组织,实际却与一般的流氓团伙没有太大分别,却于国运凋敝之时颇得声势。1854年清朝官兵忙于天国之乱,天地会领袖李文茂、陈开等人乃呐喊反清复明,于广东佛山起义,攻向广州。

天地会别名甚多,除三合会之外又称”洪门“,因此常与洪秀全发起的太平天国混肴。上图为19世纪末,厦门洪门弟子用以验明正身之符纸信物,谓之“三房腰牌”。

罗亚添见九龙一带官兵皆调往广州抵御同门师兄,九龙城寨守兵极少,便发动香港岛上天地会成员,跨海攻下城寨。话说港岛于1842年割与英国,至是年只过了一轮鼠牛虎兔,英属之香港竟已富而多民,光靠岛上一支黑帮私购枪械、召集舟船,已可攻下中国的军事据点。八日之后官兵夺还其城,且又依仗港岛那边雇佣过来的英国佣兵,足见当时的九龙虽仍属中国,成败却已皆在香港,其升寨为城亦无用矣。

跟住到了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1860)后,清廷再割让九龙半岛南端与英国。当时九龙城寨虽在割让界限之北,其遇境却只可随着朝政日衰而越来越不堪。及至1872年,当年赖恩爵曾有卫国之功的九龙城寨,如今重要营收之一已沦为开设赌场,由当地将军负责治安。时因香港岛禁赌,城寨这边的赌场乃高客云集,英商、华商皆来。来年城寨更拨款加建新码头,为赌客之船增添泊位,可终于用的是公款了。

1897年英属香港地图,当时边界仍如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九龙半岛仅以最南端割与英国。地图中央最上标有“Old City Kau-lung”,即为九龙城寨,距离当时边界很近。

而对此时的清朝来说,这一处赌场的收入也不过杯水车薪,国家的财务只会继续恶化,且其官僚亦愈无能,渐渐连本国税务也难以处理。然后又到1898年,英国要求追加租借新界,其地近一千平方公里,约为港岛12倍大。清廷不得不割,但条件之一竟是要英国人帮忙整顿中国税务。

此后中港一切税则交由英国人制定征缴,待英国人收齐税金后,认为该给清廷多少、便是多少,中方不得有怨。船贸方面,各类海关文件亦仅凭英方纸张为准,本在九龙城寨负责中方海关事宜的巡检司便被架空为虚职。可见当时的中国无能腐败之至,已不只割地,尚连关税自主权也割与外人。

但就算割了这么多,九龙城寨也不能割。九龙城寨本在新界之内,应一并租借英方99年,然而清朝准租新界的第二个条件,则是坚持要将城寨以及原旧码头留为中国领土,其中继续留有文武官员驻扎。

当时九龙寨城已丧失大多行政机能,中方要求留下,似乎只为保存一丝颜面。可是香港著名作家鲁金(1924~1995)则认为不是如此单纯,其著书《九龙寨城简史》就详细说明了清政府必留城寨不可的原因。

话说满清最早租借土地与洋人,乃在1883年,中国与沙俄划定边境之时,当时塔尔巴哈台地区(今新疆塔城市)被俄国租借十年。该地虽属中国,却早已被来自俄国的哈萨克牧民占据。俄方以为牧民人数过大,短时间无法迁徙,便强迫中国将此地借出十年。1893十年期满后,俄方则言时间不足,要续再借地十年,后讨价还价减至三年。

今日塔城市于中国新疆之位置。该地今日西邻哈萨克斯坦,但19世纪时该国则是沙俄领土。

中方外交官与之争辩,最后提出一项“人随地归”的前例。比照此例,两国划定国界之时,但属中国领土内之居民不论民族出处,一概皆为中国公民。塔尔巴哈台虽暂借俄国,却仍在中国境内,中方谈判时便说可以继续借地,但要求订明“人随地归”的条款,将该处的哈萨克牧民纳为中国人。俄方不愿流失自身国民,乃放弃续租,于1893年如期归还塔尔巴哈台。

塔尔巴哈台的顺利回归可谓一项外交胜利,也让清朝人更加提防洋人在租界事宜上赖账。于是后来1898年三月,沙国再来逼迫,强使中方签订《旅大租地条约》,租借旅顺大连与俄25年,清廷便特别指定金州城(今大连市金州区)一处地方不入租界之内。中方于金州这个境外孤岛设置衙门,驻扎官员,宣誓最低限度的主权,即是设想25年后俄人交还旅大二地之时,如再生抵赖之事,中方有此办公地点,起码便于与之周旋。

1901年俄人绘制之满洲地图,红线长方框中为旅顺大连地图的放大图示。中国当时已租借该地与俄,地图上便以绿色国境线隔离出来。

俄方答应此条件,于列强间即有前例。后于同年六月,中英又签《展拓香港界址專條》,英方租借深圳以南地区为香港新界,清廷便同样要求保留九龙寨城为中国领土。英方碍于中俄既有金州前例,不得不让,遂将寨城排除在条约之外。

鲁金先生认为,从塔尔巴哈台、金州、以至九龙,可见当时满清政府虽已病弱入髓脑,中国却仍有爱国的外交官,在面对不平等条约时尽其所能地试图减少国家的损失。他们并非心甘情愿地卖国,反而念念不忘国土取还之日。有时他们的努力像在塔尔巴哈台那样得到漂亮成果,可惜更多时候却是付诸流水,只因他们的国家实在太弱了。

大连的金州城,本是要监督25年后的回归的。但俄国人仅仅两年之后,就在1900年以中国公民勾结义和团作乱为由,强行占领金州城,撤其衙门,将中国官员流放至俄属外岛。

香港的九龙城寨,可是要监督99年后的回归,又将何其难哉!英人虽未像沙俄那般蛮横,直夺其城,但城寨随着清朝被推翻而陷入混乱,全中国的国运犹且混沌,一座小城怎能行使任何权力?自然愈不被英国人放在眼里。

后来又是民国初年的内战,又是日本侵华,位于英国属地内的九龙城寨就成为难民们少数得以活命的居所。渐渐地,九龙城寨的石墙被拆除,官员办公之所全部改建为狭窄的民居,变成电影那样巨大拥挤的贫民窟,又以不在港府管辖之内而遭警方放弃执法,长久包藏着毒窟、娼户、赌场及各路不法营业者。

九龙寨城最终在1993至1995年间被拆除,改建为公园,转变成一个极宽极阔的场所。此时居民已全数迁往它处,亦不存一处旧壁见证回归。倒是在拆除过程中,挖出旧日石城南门遗迹,得一座碎裂的石匾,上题“九龙寨城”四字,如今展示于公园。

城寨拆除时出土旧城石匾两面,今露天陈列于公园内的发掘现场。石匾大者横刻“九龙寨城”,小者直刻“南门”。

便唯独这片石头,算是如了当年清朝外交官的愿,见到了99年之后的阳光。其他的东西,都与千百桩旧朝往事化作尘烟,再无人理会了。便是今人拍电影凭吊城寨,亦只追忆拆除前最脏最乱的光景,只剩公园地上的石匾,提醒人们此处曾经有过的威风。

19世纪末城寨南门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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