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3. 子虚乌有的“鱼雷艇袭击”——北部湾事件（下）

作者简介：阿登的苦林，山东人，喜欢二战及冷战军事，尤其是太平洋战争、苏德战争和冷战武器装备，曾在“空军之翼”等网站发表过若干文章。

全文共6876字，配图11幅，阅读需要16分钟，2023年5月30日首发。

接上期（第1041篇）

“确凿无疑”的证据

华盛顿时间8月4日整个上午，赫里克上校一直报告说驱逐舰遭到攻击，并且对敌人进行了还击，但很快他就不那么肯定了：当时北越总共只有12艘鱼雷艇，每艘鱼雷艇可携带两枚鱼雷，因此即便是北越的鱼雷艇倾巢而出，也不可能发射由“马多克斯”号声呐识别出的26枚鱼雷。

图13.北越海军的鱼雷艇部队。北部湾事件发生时，全北越海军总共只有12艘鱼雷艇，最多也只能打出24枚鱼雷

北部湾时间8月4日午夜过后不久，华盛顿时间当天下午1点27分，赫里克发来消息称：

“对行动的审查使许多报告的接触和发射的鱼雷显得很可疑。雷达所受的怪异天气的影响和高度紧张的声呐操作员可能是造成诸多报告的原因。‘马多克斯’号并没有实际看到（敌人），建议在采取任何进一步的行动之前进行全面评估。”

然而，当时约翰逊总统已经得出了他自己的结论，根据助理国务卿威廉·邦迪（William P. Bundy）的说法：“很明显，他（约翰逊）没有讨论的心情。”在华盛顿时间8月4日下午1点37分打给五角大楼的电话中，太平洋司令部头头夏普海军上将表示，许多报告可能是“雷达受影响和过于紧张的声呐操作员”所致，后者“被这样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他们在声呐上看到的一切都是鱼雷”。即便如此，夏普仍然表示攻击是“毫无疑问”地发生了。

作为直接的当事人之一，赫里克上校受到了来自华盛顿和其他级别官员的连番询问，一些询问甚至是跳过正常渠道和指挥系统“非法”进行的。由于不愿意将目击描述完全弃之不顾，也不愿意完全不顾及其手下参谋人员的意见，因此赫里克在华盛顿时间下午2点48分表示，这些袭击是“真实的”。

图14.表现北部湾事件中，美军驱逐舰与北越鱼雷艇交战的绘画作品，实际交火发生在夜间，而这幅画明显画的是白天

此时，整场事件还不是那么“一锤定音”。然而，当时任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称，截获的无线电情报表明这起袭击事件是“不容置疑”的之后，剩余的任何不确定性都彻底不复存在了。麦克纳马拉这样说的底气来源于美国国家安全局当天下午向他提供的一份北越“行动后报告”中给出的“确凿无疑”的证据，这份报告中写道：

“在战区击落两架敌机，另有一架飞机被击伤。我们被击沉了两艘船，其余的都安然无恙。官兵们的战斗精神非常高涨，我们正开始准备追击，（正在等待）领受任务……敌舰可能已经被击伤。”

然而，这并不是北越方面“行动后报告”的通常格式，而且令人费解的是，国家安全局提供的文本中的“两艘船”在原始翻译中是“两位同志”。直到很久以后，国家安全局副局长路易斯·托德拉（Louis Tordella）才告诉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说，这条信息几乎可以肯定是指8月2日发生的那次战斗，而不是8月4日那次；当中提到的“两位同志”很可能是指8月2日事件中某艘快艇上的伤亡人员。令人不解的是，美国国家安全局的档案中，并未发现翻译文本所依据的截获的原始越南语电报。此外，在8月2日的那次战斗中，美军方面曾多次截获北越方面的艇间通信，以及对攻击船只的指示。然而，在8月4日夜里并没有监听到这样的通信。

然而，急于表明姿态的约翰逊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出于前文提到的政治原因（总统大选），他绝不能在公众面前显得软弱无能或优柔寡断。他希望在华盛顿时间晚上7点发起报复性空袭，这样就能配合他晚些时候发表的全国电视讲话，但令他“失望”的是，美军的报复行动推迟了：当时，“提康德罗加”号上缺乏可用的飞机，另一艘航母“星座”号则正向岘港以东的扬基站（注：这是美国海军第77特混舰队在南中国海设立的一处航母集结点，命名为“Y点”，按照北约字母读音规则而被称为“扬基站”）接近，但尚未进入可空袭目标的舰载机航程范围内。在约翰逊于华盛顿时间晚上11点37分开始讲话前约一个小时，第一批舰载机才弹射升空。

图15.北部湾事件发生后，正准备从航空母舰上弹射起飞升空的A-4“天鹰”式攻击机

在这次报复性空袭行动中，美军损失了两架飞机，其中一架是由小埃弗雷特·阿尔瓦雷斯（Everett Alvarez Jr.）少尉驾驶的A-4C“天鹰”式攻击机，他的被俘也使其成了越南战争中的第一个美国飞行员战俘。

约翰逊发表电视讲话后，他的继任者、未来的美国总统尼克松和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戈德华特相继发表公开声明表示支持。8月7日，美国国会通过了“北部湾决议”，给予了约翰逊他所一直渴求的支持和权力。顺便提一句，在约翰逊剩下的总统生涯期间，“北部湾决议”也是美国国会对其在越南使用武力所进行的唯一一次授权。

搜寻证据的努力

虽然空袭已经发起，但显然，五角大楼方面对于手中掌握的证据是缺少底气的。于是，在8月6日发给美军太平洋司令部的一份措辞尖锐的电报中，军方高层要求提供“支持性”的情报，并将电报抄送给当事的驱逐舰和航空母舰。这封电报的内容如下：

“迫切需要证明和证据，来表明越南民主共和国（北越）的海军部队在8月4日夜间对第72.1特混大队（驱逐舰）的第二次袭击，以及越南民主共和国对这次袭击、之前的袭击和任何后续行动的计划及准备。材料必须是能够使联合国组织相信袭击确实发生了的那种材料。”

接到电报后，8月7日和8月11日两天，事发当天在北部湾上空飞行的航母舰载机飞行员都进行了“重新汇报”。为了聆听重新开展的第二次汇报，国防部还专门派出了两名律师出身的高级别官员参加。

图16.在8月5日的美军报复性空袭中，北越海军的一艘“汕头”级炮艇被击中并燃起大火

来自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消息引来了更多的确认：北越的袭击确实发生过。而且在聆听第二次重新汇报时，人们有了新的发现：一名A-1攻击机飞行员之前曾报告看到了阵阵光亮（可能来自驱逐舰的炮火）和曳光弹（可能来自其他美国飞机），这一报告在上报时被放大了是发现敌人的可能性。后来在1968年，麦克纳马拉还在其证词中引用了这名飞行员的陈述，并将其理解为是北越方面发动袭击的证据的一个重要支撑。

无论如何，约翰逊都成了最大的赢家：美国民调机构“哈里斯民意调查”的数据显示，经此事件之后，美国民众对约翰逊处理战争方式的支持率大幅上升，原本作为一个竞选议题的越南战争问题此时已经不存在了。8月，约翰逊顺利地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并在11月的大选中以压倒性优势战胜戈德华特，赢得了选举。1965年1月，约翰逊宣誓就任新一届美国总统。

图17.在大选中败给约翰逊的共和党候选人戈德华特，此人的保守主义政治思想曾深刻影响了未来的美国总统里根

饶是如此，约翰逊自己对北部湾事件的真相也是疑虑重重，但他从未对这起事件是误判的可能性而苦恼过。他曾对副国务卿乔治·鲍尔（George W. Ball）说：“该死，那些愚蠢的水兵只是在射杀飞鱼！”后来，当国会中的许多人批评这场战争时，约翰逊却说：“国会在1964年8月给了我们这个权力，让我们做任何可能需要去做的事。”

质疑和挑战

关于北部湾事件真相的泄密和谣传一直流传不断。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一些泄密事件就是针对该委员会的）曾设法获得了“马多克斯”号和“特纳·乔伊”号的航海日志，并在1968年2月举行了听证会。白宫方面则试图阻止调查，但未能如愿。关键的证人之一是麦克纳马拉，他再次在听证会上保证：

“虽然声呐和雷达读数可能会因为海洋和大气条件而有不同的解读和争论，但我们有高度机密和无可置疑的情报报告，毫无疑问地确定袭击发生在8月2日和8月4日。”

图18.一边指着地图一边介绍情况的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

对此，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参议员威廉·富布赖特（J. William Fulbright）指责麦克纳马拉“有选择地解密安全材料”，但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最终发布的报告中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负责“德索托”任务的指挥官赫里克上校告诉美国第二大通讯社合众国际社称，他仍然相信一些声呐探测到的信号是鱼雷。

美国国会于1970年废除了“北部湾决议”，但这是在总统的战争权力范围内进行的，而且并没有对北部湾事件的真相作出特别声明。

尽管如此，美国民众对政府所讲的那一套的可信度却越来越质疑。败给约翰逊的戈德华特在1980年表示：“我认为这（北部湾事件）完全是个谎言……我认为约翰逊完全是在向国会撒谎并获得了决议（的授权）。”

图19.北部湾事件发生后，正准备挂弹起飞执行空袭任务的F-8“十字军战士”舰载战斗机

进一步的质疑和挑战也纷纷出现在书籍与文章里。以当事人赫里克上校为例，他在回顾了事实之后，于1984年告诉《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说，最有可能的是“没有鱼雷”。他表示：“那是我们发出的声呐声波打在船舵上的回声，然后原路返回，又反射到接收器上。”“即便‘马多克斯’号的报告不全都是假的，大多数‘马多克斯’号的报告也可能是假的。”赫瑞克在1985年和1986年再次陈述了自己的这一结论。

另一方面，1986年出版的官方著作《美国海军与越南冲突》中却写道，发生在北部湾的第二次袭击的证据是确凿的。1995年，麦克纳马拉在他的回忆录中缓和了自己的立场，但并没有完全认输。他写道：“第一次袭击的证据是无可置疑的……第二次袭击似乎是可能的，但并不确定。”

图20.在1965年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正在指出越共的补给路线。在其1995年的回忆录中，麦克纳马拉坚持认为第一次袭击的证据是“无可置疑”的，至于第二次袭击则是“可能的”

缺失的部分

最终，在两位历史学家的努力下，终于拼凑出了完整的故事。埃德温·莫伊兹（Edwin E. Moise）于1996年出版的《北部湾和越南战争的升级》一书引用官方文件和往来通信，详细地重现了8月4日晚上发生的事，他还在地图上标出了每艘船和每只被雷达探测到的“臭鼬”的活动路线。

图21.1964年8月3日至5日“马多克斯”号和“特纳·乔伊”号驱逐舰的航线（注：非莫伊兹书中的地图）

有关北部湾事件的相关无线电情报的进一步信息出现在2001年美国国家安全局的机密杂志《密码学季刊》上（这类信息此前是保密的），文章作者是罗伯特·汉约克（Robert J. Hanyok），题目是《臭鼬、妖怪、无声的猎犬和飞鱼》。这篇文章给出了关键截获电报的文本和其他细节，其于2005年11月被解密公开，但其中有些部分依然是涂黑的。

在8月2日的袭击之后，国家安全局成立了一个小组来专门搜集和分析现场截获的无线电情报。这样一来，责任就被压给了中层管理人员，他们可能感受到了为8月4日的袭击提供“证据”的压力。

根据汉约克的说法，国家安全局的摘要“故意歪曲，以支持发生了袭击的观点”。在撰写报告时，国家安全局只使用了122条现有截获情报中的15条，并挑选了那些符合官方设想的情报。实际上，汉约克表示：“美军无线电情报机构从未截获任何与（8月4日的）袭击有关的信息。”

图22.在8月2日袭击了“马多克斯”号驱逐舰后，返回广宁省下龙湾（毗邻海防市）的北越海军第172团的“汕头”级炮艇

与此同时，麦克纳马拉也收回了他对8月4日那次袭击的看法。2003年，他在接受《战争迷雾》这部纪录片的采访时称：“后来的事件表明，我们关于那天遭到袭击的判断是错误的。（袭击）并没有发生。”

1986年度《海军历史》杂志的主笔爱德华·马洛达（Edward J. Marolda）也改变了他的想法。在2005年为海军历史与遗产司令部所做的总结中，他表示：“最近对相关数据的分析和就8月4日事件收集的额外情报目前清楚地表明，北越海军部队没有在1964年夏天的那个晚上攻击‘马多克斯’号和‘特纳·乔伊’号。”

一些美国海军老兵却坚持认为，莫伊兹、汉约克和其他所有人都是错的，8月4日的袭击确实发生过。他们的论点基本上可以归结为指责甲板和舰桥人员的目击证词被忽视或被“打折扣”。当然，他们的这种观点早已被其他重量级的证据所推翻。但不可否认，8月4日至5日夜的误判不是故意的。在大多数情况下，相互加强的错误的连锁反应会使决策者们更倾向于他们愿意相信的结论。

图23.美国军舰在8月2日与北越快艇交火后拍摄的照片

此外，单是一件误判的北部湾事件就引发了美越战争也言过其实了，这场战争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北越和美国都深陷其中。在这种态势下，战事的升级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只不过北部湾事件提供了美国大规模介入的借口，并直接导致了美军的正式下场。

虽然北部湾事件爆发距今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但关于事件的真相仍然众说纷纭。关于北部湾那个扑朔迷离的夜晚的记录和与之相关的行动，恐怕将永远笼罩在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