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4. 《无名战士》——一部爆款芬兰电影的影评

本文是“燃烧的岛群”第694篇原创文章，作者：Me410。

作者简介：Me410，江苏南京人，主要撰写近代战争历史。最早在2008年于《战舰》杂志发表了“日本海军阿号作战始末”一文。此后笔耕不辍，迄今已发表各类文章50余篇。

全文共4670字，配图4幅，阅读需要15分钟，2021年12月23日首发，2023年5月15日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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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影片海报

稍微上点年纪的中国观众都会记得，20世纪后半叶摄制的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电影，大多都具有宏大的历史视野。在这些电影中，英明的领袖、顽强的将军，以及无畏的士兵，共同构成了一曲壮丽的凯歌。无论是苏联人的《解放》，还是美国人的《最长的一天》，都是这个基调。甚至战败的日本人拍摄的《山本五十六》也不例外，只不过是把凯歌变成挽歌而已。只有德国人，不太好意思宣传自己的军政高层，只能走基层路线打悲情牌，拍摄了《从海底出击》这种着眼于中下级军人视角的影片。

然而冷战结束之后，世风为之一变。在福山的“历史终结论”的笼罩之下，西方新一代历史学家普遍放弃了宏大叙事，转而采纳和推广德国人的做派，着重关注此前不被人注意的小人物：那些被战争和命运裹挟进历史洪流中的小脚色。新一代二战电影的叙事风格，也同步转变。同样讲述诺曼底登陆的故事，《拯救大兵瑞恩》的着眼点就与《最长的一天》完全不同。类似的，讲述斯大林格勒往事的《兵临城下》，宁愿去关注一名狙击手的爱情和友情，也不愿分点镜头给英明的斯大林和朱可夫。甚至在德国人拍摄的《帝国的毁灭》中，希特勒也只是被从普通人的视角加以观察，而不讨论他作为军事统帅的一面。也是在此种浪潮的推动之下，芬兰人推出了他们的二战记忆《无名战士》。

影片截取了1941年至1944年苏联与芬兰的战争往事。这个选择本身就颇为耐人寻味。如果单纯从爱国主义角度考虑，导演完全可以把故事的时间移到1939年至1940年的首次苏芬战争期间。这场战争虽然以芬兰人最后失败求和告终。但芬兰人已经在战争中表现出足够的勇气，哪怕最终割地赔款也不失体面。这样的故事完全可以作为合格的爱国主义教育题材。基于类似的逻辑，俄国人早早推出了他们的《布列斯特要塞》。而导演偏要选择芬兰与希特勒结盟共同进攻苏联的历史背景，只能说他并不打算制作一部单纯的爱国主义电影，而是要展现一段悲惨的历史。

影片开头首先给男一号一个特写，随后就作为年轻军官的男二号闪亮登场。在克服了初上战场的恐惧之后，他很快变得得心应手，成为一名合格的基层军官。接下来，男主角才作为普通一兵登场。他是一名有家有口的中年自耕农。如果生活在美国，他这样的人就会被简称为红脖。这意味着他不能也不愿去理解关于这场战争的复杂的政治、历史方面的理由。相反，他参战的理由极为简单：首先为自己夺回在第一次苏芬战争中丢掉的财产；然后就是基于对于家人和祖国的爱，甘愿上前线。

作为男主角，这名前自耕农的军事素质过硬，战斗意志顽强，否则没法让他贯穿整部影片。让人印象更深刻的是，他毫无要求积极进步的愿望，不想升官，不想要勋章，反而极端蔑视军队的权威和纪律，在长官面前无所顾忌，我行我素，甚至敢于当面顶撞。以国人对于军队和军人的理解认识，把这样的老兵油子塑造为战士的典范，似乎让人难以理解。但放在欧美社会文化和历史背景下，并不显得突兀。

自中世纪以来，拥有一定财产且能够置办得起马匹和武器的中下级贵族和自耕农，始终是欧洲武士的主要来源。甚至直到今天，来自西南部农业区的红脖子也是美军的主要兵源。在精神上，这些人是那些入侵罗马帝国的蛮族的后裔，以武器和荣誉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因而往往桀骜不驯，难以管束。任何部落领袖以及日后的国王，只能以身作则，凭实力感化和带领这些武士。而如果诉诸官僚机构的规章奖惩制度，则基本不起作用。上位者固然可以惩罚少数刺头。但这只会使得剩下的人离心离德。久而久之，愿意继续留在军队里的人就只剩下那些纯粹是为了吃军饷的废柴。于是上位者最终发现，与其依靠这样的士兵，不如输送岁币购买和平更加合算。

反过来，只要给予必要的尊重，并且懂得协调人际关系，这些武士往往能够在战场上以一挡百，给他的上级带来足够的回报。中国军迷最为熟悉的例子应该就是那位在非洲大放异彩的王牌飞行员“黄色14号”马尔塞尤。

此外，《无名战士》的导演显然也打算将这名男主角塑造为芬兰的象征。如果芬兰人全都是循规蹈矩的懦弱之辈，这个国家恐怕早就已经屈服于强权并且灭亡。正是因为有像男主角这样的刺头的存在，这个国家才能在强邻之侧存活到今天。

图2 男主角特写

整个故事的架构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类似。首先是一个明媚的开篇，然后愈益灰暗。开战之初，芬兰人戮力向前。这里的战场由森林和湖泊构成。地形复杂又破碎，而且缺乏道路和桥梁。作为防守方的苏军无法构筑完整而绵密的连续防线，而只能构筑一个个由步兵守卫的火力支撑点。他们的重型武器因为通讯和交通困难，而不能有效调度，协调行动。相反，芬兰军队充分发挥了自身基层官兵的素质优势。首先是巧妙地渗透，然后迂回至苏军火力支撑点两侧，最后依靠手榴弹和冲锋枪，在近距离解决战斗。无论是强渡河流的背水攻坚，还是自下而上仰攻苏军的重机枪阵地，芬军都表现得极为出色。甚至当苏军的坦克展开反攻，而己方的反坦克枪被证明毫无用处之后，芬军也可以凭借士兵个人的勇气，最终用反坦克地雷解决战斗。

至于重启战端的原因，导演借主角之口道出了芬兰与德国结盟共同进攻苏联的原因：收复在1940年失去的土地。银幕前任何对二战历史稍有认识的观众，对于这个理由只能有两种反应：要么觉得男主的诉求是朴素的；要么觉得他是幼稚的。这取决于观众自身的历史观。但是放在当时当地，这样的要求很难说超出了人之常情的范畴。毕竟，1941年的德国如日中天。它不仅征服了欧洲大多数国家，关键是所耗费的时间和资源都极为有限。相反，虽然在1940年取胜，苏联红军在与芬兰的为期三个月的战争中还是丢尽了脸面。两相对比之下，很少有人会怀疑德军将在东线取得最终胜利。在此背景下，尽快搭上胜利者的班车，似乎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选择。

图3 蓝色即为芬兰在1939年战争中失去的土地

几番激战之后，芬兰人不仅收复故土，甚至打进了苏联人的城市。士兵们忙着庆祝、唱歌、喝酒、然后还要寻找爱情。但是很快，他们就得满腹牢骚地爬上卡车，开赴前线。毕竟，战争还没有结束。在接下来的防御战中，男主角大放异彩。在一名同伴的帮助下，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苏联人的夜袭队伍，并且给予对方以沉重的伤亡。这场夜幕下的屠杀，让人想起列奥尼达斯在温泉关的往事，充分展现了芬兰士兵的英勇无畏，以及他们手中的索米冲锋枪的威力。这种冲锋枪几乎成为芬兰士兵的象征。只不过因为制造复杂，价格昂贵，实际装备数量并不是很大，远不能达到人手一支的水平。也只有男主这样的作为部队骨干的老兵，才有资格得到一支。也因为这场战斗，他获得了一次探亲假。

但是接下来，事情开始起变化。初期的高奏凯歌的阶段已经结束。双方开始挖掘战壕，然后就是漫长的对峙。士兵们百无聊赖。一些人以捉老鼠打发时间。胆子大的则在阵前与苏军对骂，即便招引来的枪声也不会令他恐惧。毕竟，比起无聊的阵地生活，这种事情好歹算是能解个闷。但是杀戮和死亡依然随时可能降临。刚来报道的新兵蛋子，在独自当班的第一天就送了命。但是像男主这样的老兵依然被主角光环笼罩。他不仅击退了前来袭击阵地的苏军，还抓获了一名军官俘虏。这为他赢得了第二个探亲假。然而这种喜事却是导演用来渲染悲剧气氛的：每次回家，家人都希望男主不要再离开。而这种朴素的情感却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也就是说，回家探亲这种好事反而加重了主人公的离愁别绪。

图4. 战争中的苏联士兵的发明：防弹雪橇

进入1943年以后，事情愈发明显。甚至士兵的祷告辞表明，他们已经意识到1941年的那个收复失地的想法是一个错误。但是现在，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战斗。终于，到了1944年，大厦将倾。男二喜滋滋地结了婚，然后奔赴前线。然而等待他的是艰难的撤退。

在一场突围战斗中，男二再次感受到了恐惧。但是最终，作为指挥官的职责要求他带领士兵发起冲锋，然后被两颗子弹击倒在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男二眼前仿佛看到了他的新婚妻子。显然，他带着对于世界的无限眷恋死去。而男主的家人，也不得不匆匆逃离家园，加入逃难大军。

接下来的突围战斗更加艰难。作为营长的男三决定打破惯例，将战死的同伴的尸体丢弃在原地，同时命令重机枪手抛弃他们的武器，转而去抬伤员。这体现了他人性光辉的一面，希望挽救尽可能多的部下。但是即便他愿意，也不是所有伤员都能被带走。有人吞枪自尽，以求解脱。还有人因为运载他们的救护车被袭击，而被打死。

面对步步紧逼的T34坦克，芬兰人依然在使用反坦克炸药包这样的近距离武器。这意味着即便能够击中目标，自身也往往有去无回。正如男三自己已经意识到的，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的战争。接下来就是一场溃败。男主和战友们侥幸逃回，却要面对混蛋的长官。这个无能之辈躲在后方发号施令。其实除了喊几句空洞的口号屁都不会。最终，他屈辱的死去。因为一辆T34从他的身体上轻易碾压过去。据说黑格尔曾把拿破仑称为“马背上的世界精神”。那么此情此景就是“履带上的历史洪流”。

无奈的男主此时别无所求，只是希望带着弟兄们活着回家。但是桥被炸断了。大家只能寻找浅水处淌水过河。男主自觉留下来掩护。而身边的一位战友很快又受了伤。这使得最后一个过河的男主，还要背着这个伤员过河。这就使他面临极大的考验。

最终，一切都结束了。芬兰再一次缔结了屈辱的和平条约。国内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但是男主还是带着一副苍老的面容回到了新家，与家人团聚。毕竟，在宏大的战争中，个人终究是渺小的。对一名士兵而言，活着回到家人身边，就是他的胜利。同理，对于芬兰这样的小国而言，从这场世界浩劫中抽身出来，并且还能保住社稷，哪怕遍体鳞伤，损失惨重，依然称得上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