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共6430字,配图22幅,阅读需要17分钟。2021年10月20日首发,2023年3月8日重发。
接上期(第371篇)
自1937年8月底,日本飞机和军舰出现在华南沿海后,时任广东省主席的余汉谋就应陈策要求,将广东舰队最大的两艘军舰“肇和”和“海周”派至虎门协防。当时在广州天河机场,还有第29中队的9架霍克III型驱逐机,可怜的是,保卫诺大个广东及珠江口的只有这两条老舰和9架飞机。
8月31日,从台北松山机场起飞的鹿屋航空队9架九六陆攻,首次跨越台湾海峡,在无护航的情况下长途奔袭广州,第29中队(原广东空军第7中队)利用本土作战优势,击落一架日机,自身仅2机受伤。
图1. 中国空军的霍克III型战斗机拦截日本海航的九六陆攻,这一幕不单发生在长三角的杭州,也发生在珠三角的广州
中方战报中记载如下:
“1937年8月31日,日木更津航空队三菱96陆攻轰炸机6架由台湾起飞,首次轰炸我广州天河、白云机场。时值29中队飞行员黄绍廉、邓从凯、谢全和三人负责战斗值班,他们冒着炸弹,从天河机场强行起飞,赶上了投完弹返航的日机。
黄绍廉从后上方靠近一架九六陆攻对准机体开火射击。由于广东空军在开战前只训练过飞行、地靶和夜航,没有进行过格斗空战和空靶射击,因此居然三位中国空军飞行员首次面对日本飞机时,不知道如何下手,也不懂计算提前量。虽轮番攻击,但是命中甚少。
直到飞过了虎门,邓从凯冲到日机水平尾后方,拉平后攻击,才将日机击落,但自己也因为敌护尾机枪的射击中弹受伤,被迫返航。黄绍廉跟上去又用拉平射击法击伤了日编队中左边飞机,该机油箱泄露,拖着白色长带逃走,后在珠江口坠毁。这是广州市上空的第一次空战,敌折损2架宝贵的96陆攻,我方仅2机受伤,迅速修复。”
图2. 中国空军的霍克III型战斗轰炸机击落日本海航的九六陆攻,水彩画看不清机尾的舷号
由于战争迷雾的存在,当时的中国空军认为击落两架陆攻,对照日方战报,实际损失是1架坠毁,另1架带伤逃走。
此时,侵华日军的重心仍在淞沪一带。“七七”事变爆发后,日第三舰队立即启动对中国沿海的封锁和撤侨,将其麾下的两个水雷战队分别派往华北和华南沿海执行封锁。其中,由大熊正吉少将指挥的第五水雷战队派出两个驱逐队,以台湾、澎湖马公等地为基地,负责掩护撤退华南汕头、厦门、福州等地的日侨,同时,还要负责封锁广泛的华南方向的中国对外交通,断绝中国获得海外援助的渠道。
图3. 1938年4月,日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在出云舰甲板上迎接意大利军方代表
珠江口既有广阔的水域可供大船出入,又临近在英、葡两个西方国家控制下的港、澳,是重要的海外贸易线路。因为投鼠忌器,日本人暂时还不敢对港澳有什么动作,因此,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清海军中将(海兵31期)要求第五水雷战队“攻占万山群岛,彻底封锁珠江海面,优先攻占虎门炮台,消灭周围中国海军力量”。
在8月份里,五水战忙着保护撤侨,同时以一支小舰队占领了珠海的三灶岛(珠海航展所在地)和深圳的大铲岛(正在建设企鹅岛),并以此为基地实施对珠江口的封锁。7月28日,第29驱逐队的两艘神风级驱逐舰“疾风”和“追风”也来到华南,统一归大熊少将指挥。
至9月份撤侨行动基本完成,五水战可以腾出手来对付珠江口的中国守军。刚开始,由于缺乏陆上基地,日机只能从遥远的台湾长途奔袭而来,效果不佳。为了加强空中力量,第一航空战队的“龙骧”和“凤翔”号两艘航空母舰于9月5日从佐世保启航,前往华南沿海助战。9月6日,日本海军的一支特别陆战队登陆并占领了位于汕头市外海的东沙群岛。
图4. 1930年代的“加贺”号航空母舰,当时仍装备九五式舰上战斗机,与中国的进口双翼战斗机性能差异不大
据当时在“海周”舰任二副的黄里回忆:
“芦沟桥事变后几天,“海周”号奉命运载李江独立第二旅增防海南岛,回航途经澳门外海时,目睹东面的大铲岛邻近有四艘船只,因还未天亮,朦胧中看不清楚是什么船。不久,其中一艘打来灯号,要求“海周”舰停航。这时舰员们才明白这是封锁珠江口的日舰。“海周”舰没有理睬日舰,而是迅即加足马力向珠江内快速航进。日舰也并没有向“海周”舰发炮。
“海周”舰回广州后不久,奉命与“肇和”舰开往虎门,以加强南大门的保卫力量。当时虎门要塞司令是陈策,不久由郭思演接任。“肇和”舰长是方念祖,“海周”舰长是陈天得,航海大副是梁根,二副是黄里,轮机长汤希,绰号“汤牛”,枪炮手是郑聪武。“肇和”、“海周”两舰的总指挥为姜西图。本来,不论从吨位还是从战斗力来说,“海周”不及“肇和”,可是姜西图却选“海周”舰为坐驾舰。据说是因为姜不喜欢方念祖的为人,一次在“海周”舰开完军事会议后的闲谈中,方念祖当众说日舰炮火如何厉害,航速如何的快,我舰各方面均落后等。姜西图闻言颇为不快。”
为了应对日舰的威胁,南京方面调拨飞机(未考证到番号和型号,存在霍克III和诺斯罗普攻击机两种说法)增援广东。9月13日,距离“肇和”及“海周”两舰增援至虎门已有十数日,从广州天河机场起飞了三架霍克III型(一说为南京方面紧急增援的飞机,飞行员对珠江口沿线并不熟悉),前往珠江口袭击日舰,当他们到达虎门上空时,各炮台官兵和舰员出来观看,欢呼拍掌。
图5. 肇和舰的一张早期照片
不幸的是,三机飞行员误将“肇和”、“海周”二舰当成日舰,随即转入投弹扫射,舰上人员见状,也以为是日机伪装成中国飞机,随即还击。万幸的是,两边都准头不佳,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仅“海周”号舰艏炮的一发炮弹落入东莞厚街,“炸死一只大水牛”。
黄里回忆:
“同年八月某日(忘记日子)平明前,忽有一中队飞机向海、肇两舰低空轰炸,我们仓促间还击。可是因没有防空火炮,只得将唯一的舰首主炮尽最大的仰角对空开火,另加唯一的手提机枪和四门舰旁的两磅炮对空射击。
虽然我们明知打不到飞机,这样做的目的是恐吓它们不敢低飞,以减低投弹的命中率而已!结果双方都没有伤亡。后来才明白,原来这是自己的机群奉命出击封锁珠江口的日舰。却在途中误将自己两舰任作日舰。又听说这中队飞机是刚从中央南京调来的,不识地形;另方面由于刚刚天亮,两舰还未升旗,致有此误会。及至虎门去电广州空军司令部,便马上制止,才避免了严重的损失。”
9月13日上午的“误击事件”引起了第五水雷战队的注意,正在珠江口巡逻的“疾风”号根据炮弹的落点推断出中方舰队的大致锚地,日本人判断这一场混乱说明了中国海空军之间的配合和协调存在问题,因此,决定当晚就紧急出动,北上攻击虎门要塞周边狭窄的江海交接处的中国防线。
图6. 珠海三灶岛,当年是日本海军封锁珠江口的一处前进基地,现在是珠海航展的主要场所
图7. 2021珠海航展的一幕,今天的三灶岛已经有强大空军的保护
1937年9月14日子夜时分,第五水雷战队旗舰“夕张“号,第29驱逐队的两艘神风级驱逐舰“疾风”号和“追风”号,由时任所谓“支那方面舰队”副长的原显三郎大佐(海兵37期)指挥,从大铲岛启航,向约100公里外的虎门要塞方向驶来。对高速的军舰来说,这段航程大约只需要两三个小时,三艘日舰悄悄抵达虎门要塞当面后,在一处小小的江心洲——舢板洲的南侧隐蔽了下来,静待战机。
图8. 舢板洲位于广州南沙龙穴岛以东,附近还有两个小岛沙堆和东排
图9. 照片中的大岛今天属于广州南沙区龙穴岛,舢板洲为其东侧的小沙洲,当然,80年前的龙穴岛并没有那么规则的堤坝
14日拂晓前,“肇和”和“海周”继续例行巡逻。旗舰“海周”在前,“肇和”在后,从今属广州市南沙区的大虎山锚泊地出发,首先向南沙大角航进,然后左转至东莞沙角,再左转至威远炮台,最后返回大虎,基本形成一个方形的巡航路线。
黄里回忆:“……集结在珠江口的日舰认为有可乘之机,当晚就派出三艘战斗舰乘夜潜伏在虎门外舢舨洲的后面。我们每天平明前按惯例巡逻,海周领先,肇和跟后,从大虎出发向大角炮台航进,然后左转至沙角炮台,再又左转至威远炮台,最后返回大虎。”
图10. 一鸦战时期的虎门要塞布防图,100年后发生的抗日海战也在同一地点展开,注意大虎山、大角、沙角和威远炮台几处要害地点
14日拂晓5时56分,正当中方两舰航行至大角山附近,并向左转向不久,前舰“海周”观测到南方水面上有可疑黑影——正是在此地埋伏的日本舰队,这一幕仿佛1894年大东沟海战的小翻版——日本人又搞了一次偷袭。
三分钟后,日舰率先开火,双方展开激烈炮战,这是整个抗战中唯一一次双方军舰之间的炮战。日方在吨位、航速、火炮、鱼雷等方面均具有压倒性优势,中方唯一的有利之处就是可以得到炮台和空军的支援。
图11. 旧式防护巡洋舰“肇和”
图12. 拍摄于1910年的“肇和”号防护巡洋舰
图13. 炮舰“海周”,理论上本舰才是两舰中的旗舰
图14. 日方轻巡洋舰“夕张”,是一型出色的巡洋舰,也是“宁海”、“平海”两舰的参考原型
图15. “夕张”号模型,主炮采用“1221”的背负式布局,双联装炮塔位于高处射界很好
图16. 参加了虎门海战的神风级驱逐舰“疾风”号,属第29驱逐队
图17. 峰风级驱逐舰模型
图18. 峰风级驱逐舰峰风号彩色上色照片,1920年9月海试时拍摄
日舰分工明确,第29驱逐队“疾风”、“追风”两舰攻击中方前舰“海周”号,五水战旗舰“夕张”号则集中火力打击中方较大的一艘“肇和”号。一旦击垮中方舰队,将掩护海军特别陆战队登陆占领虎门要塞群。日舰炮术水平颇高,很快,“海周”号就被接连命中,舰上一片狼藉。
黄里:“……那一天,(海周舰)由大角向左转的当儿,忽闻万炮齐发集中射来,我们还弄不清是日舰,只得用唯一的头炮向对方还击,幸而海周舰一直是一级备战,每天二十四小时炮弹上床,炮兵都卧在炮下备战。可是开战不久,就被击中三炮,一炮中机舱,一炮中后舱,以致舵链中断,战舰不由自主地依惯性向外冲出去(虎门要塞和肇和舰上人人都以为我舰勇敢地冲出去),最后一炮打中驾驶室,死六人,伤多人。”
海周舰上伤亡惨重,主炮的十多名水兵非死即伤,驾驶台官兵也几乎被炸光,军舰失去控制,变成对准日舰队直冲而去,颇有邓世昌遗风。三条日舰不得不分散躲避,编队被“海周”号意外冲散。
图19. 姚开阳先生描绘虎门海战的画作,近处双烟囱的“海周”舰因驾驶室中弹失去控制,正向日舰方向冲去,远处日舰外形和“夕张”号相近,远处貌似后撤中的疑为“肇和”舰
与此同时,要塞里的陈策中将命令距离舢板洲最近的虎门沙角灯台岛炮台立即开炮支援“肇和”和“海周”,在陈策战后提交的报告里,他认为是要塞先发炮射击,两艘军舰则是“助战”。
陈策电文:“……今晨五时五十六分,敌巡洋舰一艘、驱逐舰四艘向我虎门进攻,当即发炮迎击,肇和海祈(周)两舰随即开炮助战,剧战至六时四十二分,我要塞炮击伤敌舰一艘。”
实际上,由于灯台岛炮台射角受限,而且日舰凭借射程优势,避免靠近炮台,故灯台岛炮台暂时只能发炮射击攻击海周舰的日本驱逐舰。在日方战报里,并未提及己方有中炮记录。
图20. 姚开阳老先生绘制:虎门要塞炮台开炮射击日舰
肇和舰长方念祖担任巡洋舰舰长已有十多年,在该舰的复述中,他御敌时曾下令以舷侧对敌,发挥最大火力齐射——2门150加2门100,“在第三轮射击中,一发炮弹命中10公里外的‘夕张’号弯曲的烟囱,可惜的是,炮弹未能爆炸,穿透舰体而过,落入海中”。
有意思的是,陈策的要塞炮和方念祖的肇和舰均声称自己曾命中日舰,日军战史却查不到命中记录,也没有在炮战中出现人员伤亡的情况,最多的描述是“炮弹碎片击中过‘夕张’号舰体中部巨大的烟囱”,估计是一发近失弹所致。
图21. “肇和”号舰尾甲板上的150毫米口径阿姆斯特朗式主炮,该舰官兵正在操演主炮射击,舰上的戴大檐帽的海军军官和士官集中在炮位旁
与此同时,性能明显更优的“夕张”号主炮连连命中“肇和”,致“肇和”号机舱被击穿进水,死伤惨重。由于“肇和”炮塔后面是敞开的,“夕张”舰长广濑南部称:“……用望远镜看到,‘肇和’每中一弹,甲板上的水兵就要倒下一片”。
当海周舰因舵机失灵做出冲向日编队的姿态后,舰长陈天得又恢复了对军舰的控制,同时预备炮手赶到主炮位,发现炮体本身并未严重损毁,还能够继续发射。在航行过程中,因铁锚被炸脱落入水,该舰随即搁浅在沙角炮台附近的浅滩上。
海战持续约30分钟后,中方两舰均已受损(特别是海周舰早早搁浅),失去作战能力,方念祖见势不妙,遂指挥本舰一边回击,一边往珠江上游退却,此时,肇和舰体因进水已经出现侧倾。日军记载:“……(肇和舰)中弹后倾斜并转舵逃离战场,‘夕张’号的炮弹依然继续命中。这艘巡洋舰负伤后向浅滩搁浅……另一艘巡洋舰也被击伤搁浅。”
遗憾的是,肇和舰准确的中弹数量和被弹位置一直查不到相应的记录,海周舰则明确记录为命中三弹。然而在海周舰上的黄里看来,“肇和”舰的退却就太不仗义:“……肇和舰由于舰长贪生怕死,畏缩不敢抵抗;虎门要塞虽积极发炮支援海周舰,但这些炮是清末设置的,仍用过时的火药包(陈济棠举办过一次国防公债以更新虎门要塞的火药包,但到抗战时已太落后了,当时战场上一般都用铜壳炮弹),因此打不到也打不准。”
客观来说,此时方念祖陷入“打不过也跑不掉”的窘境,流行于19世纪末的穹甲设计虽然能够提升舰体内部的防御力,但一旦进水过多,船反而沉得更快,在这种危急情况下,肇和舰做出了回撤的动作,最终在珠江口东岸浅滩搁浅(具体时间不明)。
图22. “海周”号的同型舰,在皇家海军服役时期的“韦斯特尼亚”号(HMS Wisteria)
之前给“海周”号的配图有误,感谢伦杜里克网友的指正。“海周”号的前身是英国皇家海军在一战时期建造的南芥花级( Arabis -class sloop)炮舰“彭斯特蒙”号(HMS Penstemon),1916年2月5日下水,1920年4月20日被卖作民用,改名“里拉”号(Lila),后来辗转被广东军阀陈济棠购入,用作珠江口巡逻舰和缉私船。
由于种种原因,这场海战事实上的舰队之间炮战时间并不长,日方击伤了两艘中方军舰,自身几乎毫发未损,沙角炮台虽曾发炮支援,也未能获得明显的命中。吨位较小的海周舰搁浅后,吨位更大的肇和舰遭到日舰队的直击,损伤可能更大(从日后肇和舰回到黄埔港后曾进行过多日的维修推断),搁浅时间可能要晚一点,但因为躲避到炮台的后方,暂时躲过了日舰追击。
不过,这场海战还远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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