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开新中国大门——“渡江第一船”背后的故事

在烟波浩渺巢湖岸边矗立的雄伟恢弘的合肥市滨湖渡江战役纪念馆里，有面长20多厘米，宽12厘米的黄色锦旗陈列在此供世人瞻仰。旗子上书“奖给水上英雄”，中间为“渡江第一船”5个大字，落款为“一零六团”。锦旗的左边尚有斑斑血迹，边角处有被炮火击中后残留的黑色印迹和几处不规则破损。这面锦旗，记录并见证了70年前渡江战役中枞阳江段军民一家亲可歌可泣的烽火传奇。

安徽省合肥市滨湖渡江战役纪念馆内

水手父子牵手大军

为解放全中国建立新中国，1949年2月，中央军委依据向长江以南进军的既定方针，命令第2野战军、第3野战军及华东和中原地方部队，兵力总计上百万屯兵江北集结，征用民船船工练习泅水划船，计划在5月汛期到来前发起渡江战役，由此拉开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大决战序幕。在即将打响的这一历史性战役中，八百里皖江是主战场，而安庆则是长江中下游唯一的北岸城市，襟江带淮具有“控制吴楚，保障江淮”的优势战略地位，兵家对其素有“咽喉”、“锁钥”之称。为此，二野司令员刘伯承根据敌军部署态势，作出了“围敌于城，迫敌就范，积蓄精力，专注渡江”的战略决策，安庆围城部队坚决执行这一决策，坚持“围而不打，打而不全歼”的方针，紧困国民党部队于城内，野战军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长江沿线筹备渡江事宜上。当时整个安庆地区渡江前线划分在四个地区：安庆、枞阳、望江和宿松。安庆江段分为鸭儿沟、大王庙、马窝和前江口至杨林洲一线起渡；枞阳江段划分为枞阳镇至铁板洲、桂家坝至长沙洲、汤家沟至王家套、北埂至姚沟4个起渡点；望江江段部署在莲洲、沟口至华阳渡口起渡；宿松江段则主要选定套口、小孤山至华阳沿线作为渡江强攻的出发点。

1929年8月15日出生的陈正华和父亲陈文义，常年在枞阳县铁铜乡桂家坝村旁的菜子湖里打鱼为生，所住的小渔村恰巧是大军择定的一个最早起渡点：即枞阳江段桂家坝到长沙洲起渡点。陈正华的家乡是最早被解放的安庆地区之一，军容整洁和蔼可亲的解放军打到他的家乡后，由于军纪严明待人热忱对百姓秋毫无犯，很快战士们便和地方老百姓融为一体，大伙一起劳动生活非常融洽。

“浪里白条”陈文义自幼精通水性操船，对江面水文、两岸地形各方面都很熟悉。于是陈文义父子自告奋勇和解放军战士在一起合编成水手训练队，同吃同住。船工们向战士门介绍长江中的风浪、江潮、暗礁情况，训练时一对一毫无保留地手把手的帮教，一个月下来大伙结下了深厚感情。那时刚刚20岁风华正茂的陈正华和解放军相处得更亲密，每天和战士们一起下水练习游泳，在旱地上苦练臂力划桨，还一起犁地插秧下湖捕鱼。大伙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下，仿佛有着使不完的气力说不完的开心话。此间，陈正华还和解放军2野第3兵团12军36师106团先锋连一位黄姓指导员结成好友，一起共同生活了好几个礼拜，训练间隙和晚上黄大哥还教他识字。渡江战役前夕，为阻止解放军过江，国民党下达了“封江”命令，毁坏了几乎所有的渡江船只。关键时刻，正是大江两岸的人民群众自发地启用自家各式船只，时刻听候召唤准备将数十万解放军战士送过滚滚长江。于是，解放军渡江自然就征用了陈家木船，陈家的渔船并不大，整个船身连桅杆的高度总共只有6米，全长8米多。当时小渔村里总共只有5条木船，全被动员参加这次渡江任务。1949年4月中旬，战役准备期间，负责枞阳江段渡点的野战军首长亲自挑选了一批作风勇猛、意志顽强的当地船工作为先头部队，每条船上配备两名水手，陈文义父子荣耀当选共驾一条船。在渡江前，我军做了大量的战前动员工作，陈正华所在的小渔村家家都唱起了“三年不过江，就要吃土糠”之类通俗易懂的革命歌曲。在八百里皖江渡江前沿，村村笑语欢歌革命豪情空前高涨，此情此景正如陈毅元帅有诗云：十年征战几人回，又见同侪并马归。江淮河汉今谁属?红旗十月满天飞。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江北人民个个脸上写满了激越豪迈，此刻也恰如毛泽东同志所说：就连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我们的胜利了！

陈列于安徽省合肥市滨湖渡江战役纪念馆内的“渡江第一船”锦旗

抛弃生死强渡天堑

经过一个多月的水上作训，很多北方“旱鸭子”战士们个个深谙水性。渡江之前要进行思想动员，战前的思想动员主要是针对一批年轻船工。在动员大会上，36师106团政委那句话令陈正华至今记忆犹新：“老乡们，你们即将要渡江了，向前看就是英雄，向后看就是狗熊！”血气方刚的陈正华那时很年轻，有股为革命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冲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渡江的前一天，12军首长亲自为陈文义父子挂章，那可不是一般的章啊，那章上面缝着陈文义父子的名字、年龄和出生地，戴上它后也就意味着要随时准备着为共和国的解放事业而献身。更令大伙艳羡的是，由于陈文义水性好懂水文，陈家父子还获得了一面印有“渡江第一船”的黄色锦旗，首长希望他们父子以身作则不负众望，率先护送解放大军过长江。接过这面锦旗上，陈文义父子也知道了他们担负着最先冲向大江对岸这份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1949年4月20日，由于南京国民党政府拒绝签署国内和平协定，当晚8时始，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乘风破浪万船齐发，史诗般规模浩荡的渡江战役开始打响！4月21日凌晨2点，这个值得永远被陈正华记住的日子里，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我军数十门火炮发出猛烈的怒吼，一举将对岸敌人10多个碉堡据点摧毁。大地颤抖江水激起巨型水柱间，陈正华和父亲陈文义划着自家木船满载18名解放军，从枞阳江段桂家坝起渡点疾速向对岸驶去，同行的另外4艘战船每船也载18人像离弦之箭向对岸飞去。战船刚离岸炮火依然再延伸，陈正华负责扯帆父亲专司掌舵。他们船是最先冲向对岸的船只，是旗帜引领决不能出任何差错。敌人的炮火很猛烈，炮弹咆哮着穿过头顶落在江面上，炸出的火光映红了父子被汗水江水淋湿的脸庞。船到江心，茫茫白雾裹织呛人的硝烟让迷失方向的第一船放慢了速度，减速确定方向间战船已被子弹和炮弹片打穿了好几个洞，汹涌江水喷涌而入船身开始倾斜，摇晃间有几名战士失声落入湍急江水中拼命挣扎着，“大家不要慌，先把人救上来，再各司其位，我来堵漏，稳住，一定要稳住！”陈文义一声大吼下，船身不再剧烈抖动。看到镇定自若的父亲火光弹雨中没有丝毫慌乱，紧张害怕得心快跳到嗓子眼的陈正华也稍稍稳住了恐慌情绪。见父亲进仓修船，陈正华系好帆绳后跳到船尾，使劲扳正舵，咬牙调整好在江心打转的船身后奋力强渡前进。突然，一颗流弹击中陈正华右手胳膊弯处，他身子一软一个踉跄差点跌入江中。来不及包扎鲜血汩汩流出的伤口，陈正华咬紧嘴唇，掌稳舵穿越风浪急进。要命的是，此时下半夜茫茫江面偏偏又刮起了西北风，大风大浪中一个个浪头猛烈拍打在船头，狭窄的舱室顿时水满为患。陈文义边堵漏边用葫芦瓢排水，勇猛的战士们则在颠簸起伏的江面上将轻重机枪对准敌火力点喷射出复仇的火焰。半个时辰后，“渡江第一船”乘着风浪九死一生侥幸从敌人的炮火中穿过，又躲过了敌人岸防工事凄厉尖啸着密集如蝗虫般的弹雨最终抵达江岸时，改天换地的历史就这样被凝固了起来。

江岸四周是敌人设置的尖锐障碍物和密集地雷阵，第一船在黄指导员指挥下，战士们一跳下江，立即用手清除眼前障碍物和地雷引线。陈正华泊好船刚跳入江水中，突然一颗迫击炮弹从前方呼啸着落在他身边炸响，陈正华只觉被强劲的气浪冲出数米外，身上多处被弹片炸伤，全身血肉模糊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此时黄指导员左手也被炸断鲜血淋漓全身抽搐，陈文义在船上也被弹片击中大腿跌倒在船头，血流如注止不住的痛苦呻吟，绑在他身上那面黄色锦旗也被炸掉了一个边角。即便如此，生命垂危的黄指导员仍嘶哑着嗓子指挥大家边排雷边攻击前进…….接下来，意识混沌倒在地上的陈正华依稀记得，仰望星空之时，只见登陆战士用腾空而起的信号灯为部队指路，后续解放军大部队杀声震天陆续登岸，在嘹亮的冲锋号中，蒋军的哀号乞降声被解放大军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湮灭，陈正华一阵轻松释然，解放军已经胜利登岸了！一阵阵剧痛袭来，他油然念叨起“向前看就是英雄，向后看就是狗熊’那句话，不断激励着自己千万不能在冰冷江水里睡着，否则便再也看不到新中国的湛蓝天空了。在顽强信念支撑下，陈正华父子在为革命倾注一腔热血后生命最危急时刻，被最后登岸的卫生队抢救活了下来。后来，陈正华才知道，1949年4月20日晚至21日晚上，解放军百万雄师分别从南京以东的江阴到安徽的安庆千里江面，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那一刻，八百里皖江上是滚滚长江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日，数万解放军几个小时就彻底干净地摧毁了国民党军队苦心经营3个多月的铜（陵）繁（昌）江防。

陈列于合肥渡江战役纪念馆里的渡江战役荻港作战图

隐姓埋名终获认可

陈正华在战斗结束伤愈后，还曾继续担当完成过好几个地方渡江任务，协同解放军肃清一些隐匿在江心洲和长江南岸方圆数十里山旮旯里的蒋军残敌。新中国成立后，野战军兵团为了表彰他的英雄事迹，特地为他发了一枚奖章。可惜在文革期间这块奖章不幸给遗失了，成了陈正华终生的遗憾。而陈正华的父亲在渡江结束后不到一年就离开了人世，陈正华遗憾地说，年迈的父亲是在黑夜炮火中摇桨穿行时受到了过度惊吓，加上受伤伤了元气才早逝。当年，他在江水中被炮弹炸伤之时，也曾听到父亲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只恨自己当时伤得不轻，未能上前尽孝安慰父亲并对创口止血，成了自己终生愧疚。一年又一年时光如梭，每到村边的长江涨水汛期时，陈正华仿佛隐约都能听到父亲的“呜咽”声。后来，逐渐年事已高的陈正华把“渡江第一船”那面黄旗，以及那艘身上遍布弹孔的木帆船，捐给了安庆市枞阳县（现归铜陵市管辖）文物管理所，以让更多的后人了解那晚惨烈的战斗场面，记住这段血与火交织的光荣历史。

渡江战役过去的几十年间，长江流域各地出于对先烈的敬仰纷纷挖掘红色资源激励后人。由于时间过去太久，加之当年的战线又太长，所以多年来关于“渡江战役第一船”的说法纷繁多样，至今至少流传有5种版本：江苏江阴的“京电”号机电船；安徽无为英雄马毛姐的船；军旅作家吴强所说的王东诚的船；首先在芜湖三山区夏家湖登陆的无名船工的船；安徽巢县张孝华父子的船等。然而，历史是由细节组成的。大江东去惊涛拍岸，那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与故事，应当成为我们永远敬畏的记忆。究竟谁是真正的“渡江第一船”？谁是真正的渡江第一营？谁是真正的渡江第一团？纠结这些史实其实已经并无多大意义，因为我们都敬仰“渡江第一船”上的每一位英雄。正如渡江战役后，有人曾问第3野战军第27军军长聂凤智：究竟是谁先过的江?他巧妙地一笑而答：肯定是解放军先过的。是的，伟大的渡江战役千里江面各个江段、各个时段、各个部队都有一船抢先万船齐发的史诗般画面，都有自己的“渡江第一船”。

陈正华在全国解放后，在安徽沿江湿地美丽的菜子湖畔，一直默默无闻靠守着几亩薄田和靠打鱼为生勉强度日。由于患膀胱疾病多年，加上双腿患严重关节炎症，在拉扯一双儿女成家后已经风烛残年。雪上加霜的是陈家唯一的儿子也是常年疾病缠身不能干重活，一家人过得相当拮据艰辛。即便如此，陈正华也没有向当地政府说起自己当年冒死驾船为解放大军渡江的英雄事迹而张口申领补贴资助。好人总有好报。上世纪90年代初，精明活络的王三益担任安庆市宜秀区罗岭镇姥山社区书记和荣军院院长时，姥山社区兼并了邻县枞阳周边几个村子后，村支书王三益在对贫困户摸排中发现了陈正华的事迹。出于一个老党员的责任使命感，他多次写材料上报呈送到省市区三级民政部门，终使陈正华老人的壮举得到政府认可，如今老人从2000年开始享受军人带病回乡待遇，每年可获得补助6000多元，当地民政部门每年会在“八一”建军节和春节期间分别送来数百元慰问金，使他与88岁的老伴基本上衣食无忧安享晚年。前年，老人的孙女考上了大学，成为老人战胜病魔顽强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2012年4月，位于波光潋滟水鸟翩翩巢湖畔的合肥滨湖渡江战役纪念馆隆重开馆，里面陈列了凝聚着陈正华热血青春与生命铸就的“渡江第一船”黄旗。此前，纪念馆全国征集渡江战役文物时，枞阳县文物管理所在征得老人同意后，将黄旗捐出以鼓舞激励更多的国人缅怀英烈，了解那段波澜壮阔的人民解放战争史实。

陈正华老人（中）和家人合影

结语:

如今每年的4月21日傍晚，白发苍苍的陈正华老人都会来到当“渡江第一船”的出发地，聆听江水滔滔，忆古思今壮怀激烈，老人总不忘喃喃地告诉天堂里的老父，家里清贫但拥有简单的幸福过得很踏实，未卑不敢忘忧国，当年战士们和船工舍身打下的新中国如今日益繁荣富强，正在伟大的民族复兴之路上实现中国梦……每每追忆起这段历史，老人眼睛里便闪烁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已经回到了那个青春飞扬战火纷飞的激情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