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化历史研究】“且认他乡作故乡”：种姓对印度契约劳工返乡决定的影响

甘蔗种植园中的印度契约劳工

为补充《废奴法案》通过后的殖民地种植园劳动力缺口，自1834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英国政府曾从印度陆续招募约200万名契约劳工，前往毛里求斯、牙买加、英属圭亚那、特立尼达、纳塔尔和斐济等地的英属殖民地。与奴隶制下的奴隶不同，契约劳工可以在契约期结束后获得一笔旅费补贴，返回家乡。在这种制度之下，约三分之一的契约劳工最终返回了印度。

什么样的契约劳工会选择归乡？这是以往学界研究未曾仔细讨论的问题。英国雷丁大学的Neha Hui和Uma S. Kambhampati发表在Economic History Society的一项研究，通过对英属圭亚那印度契约劳工档案的统计分析，发现种姓在劳工返乡决定上起到显著作用——贱民（达利特）劳工更不愿意返回故乡。

印度的种姓制度及其在种植园殖民地的转变

印度的种姓制度起源于古印度教，将社会分为四个种姓（varnas）：婆罗门（Brahmins）、刹帝利（Kshatriyas,）、吠舍（vaisyas）和首陀罗（shudras）。在四个种姓系统之外，还存在“不可触碰”的贱民（antyajas），即达利特人（Dalit）。每个种姓内部，又根据职业、语言、宗教和地理等级划分为数百个次等级（jatis），构成一套严格的社会组织体系。居住、饮食、婚姻、职业、教育、生产资源和土地所有权等都与种姓相关，高种姓者享有特权，贱民则遭到压迫，种姓间等级森严，流动受限。

但印度契约劳工在到达殖民地后，种姓制度下的诸多规范不得不遭到遗弃。居住于狭小公共居所中的契约劳工不分种姓，同食同住，共享饮水设施；对食物和酒精的限制被打破，饮酒和食肉成为普遍习惯；男女比例失衡之下，传统内婚制和性规范也未得到维持，通婚和同居现象十分常见。此外，在印度本土遭到歧视的达利特人反而更受种植园主欢迎，因为他们更温顺，较少参与到反抗和罢工等活动中。

研究数据：英属圭亚那殖民地种植园的

契约劳工

圭亚那乔治敦的沃尔特罗德尼档案馆（Walter Rodney Archives in Georgetown）中，保存着1874年之后约23万余名印度契约劳工在英属圭亚那殖民地登陆时的船舶登记册。这些登记册记载了劳工性别、年龄、身高、出生地、种姓、去向庄园以及契约期结束后是否返回等信息。

囿于现实条件限制，研究者使用等距抽样法，将1874年至1917年间所有登记册每十页的最后一页进行扫描和数字化，由此获得一份包含16811名劳工的随机样本。结合大量历史资料，研究者将登记册中契约劳工们的种姓分为“达利特”、“中”、“高”三个类别，并识别出他们是否属于不面临种姓歧视的穆斯林教徒。数据显示，这些契约劳工大部分出自印度的中北部地区，小部分来自东南乡村。

图1 研究者所获印度契约劳工样本到达印度和返乡的时间

假设的提出与验证

基于印度本土和殖民地种植园种姓制度运行特征，研究者提出了三项假设：第一，契约工人的种姓身份影响其返乡决定；第二，性别影响返乡决定；第三，个人财富和家乡繁荣程度对个人返乡决定的影响力更甚于种姓。在假设一和二中，研究者认为在印度本土更加不自由的、受到歧视的达利特劳工群体和女性劳工群体，可能更不愿意返乡。

接下来，研究者建立回归模型以验证三个假设。模型中，用个人身高作为财富水平的代理变量；用移民发生前三年内是否有自然灾害、是否为地主治下地区（landlord-based districts，此类地区的农民处于地主剥削之下）、地区识字率等代表家乡经济繁荣程度。此外，回归模型中还包含个体到达殖民地时的性别、年龄，以及地区、船舶、年份固定效应。

在研究者所获样本中，共有10229名劳工记录了其返乡情况。针对这一样本的回归分析结果表明，相较于中等种姓和非印度教劳工，达利特人回乡概率平均低5%，高种姓者回乡概率则高3%。

平均而言，女性返乡的可能性低于男性。若综合观察种姓和性别的交互效应，会发现虽然不同种姓的女性返乡概率均更低，但达利特人返乡概率的性别差异更小。此外，已婚女性劳工的返乡概率更高，这在高种姓群体中表现更为明显。

图2 种姓、性别、年龄、婚姻对返乡决定的影响（拟合边际值）

在宗教影响方面，与非穆斯林女性相比，穆斯林女性回乡概率更低。研究者认为，这些现象与印度女性，尤其是高种姓和穆斯林女性在本土受到的自由限制有关。

进一步地，研究者考虑了在控制个人和区域经济因素的前提下，种姓影响是否仍然存在。研究发现，个人财富的代理变量（身高）对返乡决定有正向影响。在引入身高变量的情况下，达利特人的返乡概率仍显著较低，高种姓者的返乡概率则不再显著高于其它种姓者。同样，当控制区域经济因素时，达利特人仍然表现出显著的不返乡偏好，高种姓者则不再偏向于返乡——对于高种姓群体来说，经济条件对返乡决定的影响力超越了种姓。研究者认为，这可能是由于高种姓者返乡后，必须举行昂贵的kalapani仪式才能恢复种姓身份。

在本项研究中，研究者考察了影响印度契约劳工返乡决定的因素。研究结果表明，对于19世纪至20世纪的印度契约劳工，种姓和性别对返乡决定产生了显著影响。尽管经济因素也影响着劳工们的返乡决定，但对于那些在印度本土被边缘化的达利特人，以及受到众多限制的女性来说，英属圭亚那的殖民地种植园，反而比印度故土更自由、也更具吸引力。

轮值主编：蒋 勤 责任编辑：彭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