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种观点认为,罗马人除了创建了一个大帝国外几乎没什么成就。在文化、艺术、哲学、政治、建筑、雕塑、政治、生活习惯上统统都是亦步亦趋的模仿东边更先进的邻居希腊,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创新和发明的能力。换句话说,罗马是军事上的巨人,文化上的矮子,在后者的一切领域都是希腊老师的学生。
这种观点影响很广,在很多人心目中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印象,和所有印象流一样,这一印象也拥有强大的惯性。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让我们逐一分析。
在接触希腊人之前,罗马是“大老粗”吗?
我们先从“反面”入手,认为罗马“没有文化”往往和认为罗马只知军事是有关的,类似于评价某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么,罗马人真的是只会“打架”的“大老粗”吗?
我们不妨看看罗马人自己是怎么说的,共和国晚期的瓦罗(不是那个坎尼会战惨败的罗马执政官)曾这样写道:罗马是一个由牧人和农夫建立起来的国家。而组成罗马国家的“牧民”和沙漠中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并不一样,意大利中北部的自然环境要比沙漠好得多,牧民们并不需要到处迁徙和劫掠,他们很早就开始享受定居和城市生活。故此,传统上某地对罗马人的定义有两个误区:其一是认为罗马是海洋民族,事实上罗马人的根基不是海洋而是大地,不是经商而是耕种。传统的罗马人极其重视农业和畜牧业,其严厉的父权家长制就是最好的证明之一。在大多数游牧民族中,女性的地位往往高于农耕社会中的同胞,因为女性在后者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和义务。其二即认为罗马是穷兵黩武的缺乏文化的群体,这一认识也和第一点明确的罗马的农耕(畜牧)的特点相违背,一个很早就定居的农耕民族很难是一个天生的“好斗分子”。当然,罗马人的建城史,其底层逻辑和地中海周边的城市国家的建立基本一样:即母邦人口太多不堪重负,年轻人就在母邦的要求或默许下另寻出路。这肯定带来了某种好斗和不安分的基因,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罗马在一开始就是一个军国主义国家。
不可否认,刚刚成立的罗马与其说是一个城市,不如说是一个乡镇,也和周边的文明差距甚大。但他们本就是拉丁人的一支,且很快就和附近的民族打成了一片,比如著名的“抢劫萨宾妇女”,就是罗马人和同属印欧语系的萨宾人通婚的开始。除了萨宾人,罗马也一直保持着和母邦阿尔巴隆加等拉丁城邦的关系。而要说对幼年时的罗马影响最大的,则非近在咫尺的伊特鲁里亚文明莫属了,正是通过对后者的学习和不断的融合,罗马人过上了更好的城市生活,拥有了完善的宗教和社会制度。在接触到或者被南意大利的大希腊地区影响之前,罗马已经是一个颇为“文明”的城市国家了。
罗马法律—社会制度的历史渊源
根据上文可知,在希腊大规模影响之前,罗马人并非一无所知的“野蛮人”,甚至可以说罗马人在之前已经走出了一套适应自己的“罗马特色城邦主义”道路。为了证明这一观点,我们大致回顾一下罗马早期社会发展的渊源。
和其他所有古代民族一样,现代观察者无法在早期的罗马清楚的区分政治、宗教、法律、社会制度的建设,以上几个领域往往是互相影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对于罗马来说,其早期法律和政治制度是长久的生活习俗、宗教信仰演化的产物。早期的罗马法律显然直接来源于宗教。其父权制度及相关的法律显然和灶神崇拜有莫大的关系。罗马法的契约精神,一开始显然也只有在向众神发誓,并在众神的“作证”时才有效。当然,现代西方的契约法都有显而易见的宗教渊源:“允诺仅仅在和宗教誓言结合时,才产生有效的法律约束力”。古罗马战争频仍,战争法也自然会引起笔者的兴趣,早期罗马人在进入战争状态时,都要打开雅努斯神庙之门,象征此神和罗马军队同在,在整个共和国历史上,此门仅关闭一次,也可以看出战争有多么频繁。奥古斯都于公元29年关闭此门时,传达了一种罗马和平因贤王的统治而永远降临的政治信息。此外,在宣战时,罗马人也要进行宗教仪式,比如派出祭祀在双方边境处赌咒发誓,这后来也演变成了一般的宣战程序:即宣告对方违背承诺或有其他不得不进行战争的原因,随后才能派兵越过边界。而古代整个社会的运作,无非是宗教(法律)、习俗和环境交织影响下的产物。
那么,谁对古罗马的宗教和习俗影响最大呢?自然是伊特鲁里亚人,上述的古罗马最大神雅努斯很有可能来自伊特鲁里亚。罗马热衷于占卜也是受到伊特鲁里亚影响的产物。伊特鲁里亚对罗马的影响从以下的事实体现的最为明显,王政时期罗马有三个国王来自伊特鲁里亚,分别是第五代国王塔克文(公元前615至579年)、第六代国王塞尔维乌斯(公元前578至534年)、及末代国王“暴君塔克文”(公元前534至509年)。其中塞尔维乌斯对罗马影响尤其深远,著名的百人团制度就是在他任内完成设计并付诸实施的。
除了宗教和社会习俗,伊特鲁里亚人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对罗马有不可低估的影响,特别在城市生活方面。这也可以通过一个例子较好的得到说明:伊特鲁里亚人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强权,而是和希腊人一样以城市国家的方式存在。罗马人和有些伊特鲁里亚人交好,却和另一部分人敌对。其中和罗马纠缠最久的自然是伊特鲁里亚最强大的城邦维爱城,在经历了三次艰苦的维爱战争并最终占领了该城后,很多罗马人甚至提议要迁都维爱,事实上也确实有一部分罗马人移居到该城。可见罗马人对伊特鲁里亚高度发达的城市生活的向往。
可以说,伊特鲁里亚尽管文明的高度上比不过希腊人,但其文明在长度上不输于后者,且也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并在罗马人接触希腊之前,就已经对后者造成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说融入基因的深刻影响,使得罗马人也能很早就过上还算不错的城市文明生活。当然,可能有人会提到罗马在王政结束后曾派人去希腊学习法律,归来后制定了十二铜表法。但此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存疑,且即便是真的,希腊对早期罗马法律的影响也无法和伊特鲁里亚人相提并论。
罗马的法律-政治实践
上文说了古代宗教、法律、政治、习俗都是互相交织的,那为什么要把法律-政治单拿出来呢?因为罗马在这方面的成就,实在值得单独拿出来聊一下。
首先是法律,古希腊可能有更好的逻辑思维,但罗马人有更多的实践经验。罗马人也更多在实践而非理论中打磨自己的法律和政治制度。在共和国数百年的历史上,笔者认为最重大的矛盾有以下几项:贵族和平民的矛盾、罗马公民和被征服者的矛盾、不断扩张的领土和管理制度的矛盾。
第一个矛盾是极其容易引起内战的,在希腊,梭伦改革前的穷人和富人的矛盾往往不可调和,需要诉诸暴力才能稍加缓解,且往往不能一致对外;但在罗马,尽管矛盾突出,但平民和贵族始终能做到一致对外。平民的几次撤离最终也都是贵族的让步,并在法律和程序上予以确认为结果。可见,阶级矛盾不仅没有让罗马人像很多民族那样陷入内乱,反而倒逼其制度进步,变得更加团结和强大。
第二个矛盾引起了绵延整个意大利的内战,但内战的原因并非被征服者要脱离罗马的统治,而是为了获取罗马公民权。于是,罗马通过灵活而有效的制度变化:授予最先投降的城邦更多的公民权等手段,很快就将后者的愤怒瓦解了。反观雅典组建的提洛同盟,则仅仅维持了不到30年就分崩离析,其症结在于雅典人的政治智慧不足:只想把加盟城邦作为韭菜压榨,却给不出任何有利可图的回报,且本土公民人口最多也只有5万的雅典人本就无法维持对远大于本土的属邦的控制,但被暂时成功冲昏了头脑的雅典人不仅看不到这一点,还不切实际的远征西西里,最终彻底断送了自己。相比之下,罗马制度在政策的稳定性和连续性上要好得多,这得益于罗马人对执政官和元老院的尊敬(甚至崇拜),没有这些精英的把舵,无法想象罗马能取得我们所看到的成就。
第三个矛盾同样制约了希腊城邦的扩张,上文所提的雅典帝国短时期的解体就是明证,而像斯巴达这样的城邦,由于过分吝啬公民权,缺乏战略眼光,贵族兼并过甚,以至于公民(有足够土地才能算公民)一度不足1000人,继而很快淹没在历史的尘烟之中,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希腊化王国则是采用东方独裁帝国的方式管理相对广袤的土地。反观罗马,他们创造性的发明了前无古人的“自治市”制度,即在被征服的城市设立和罗马城同样的政治结构:主要是元老院、公民大会等,甚至吸收被征服地区的精英进入罗马元老院。同时,罗马设计了复杂的公民权系统,可以用来奖励和惩罚同盟和被征服者,也加强了后者对罗马的向心力。同时,罗马人也非常熟悉东方的那套理论,在使用行省制和包税人制度时也得心应手。总之,罗马人会针对被征服地区的不同而采取灵活的手段,在需要刀剑的时候,他们强大的动员能力也要远比希腊城邦甚至希腊化王国出色的多—这同样也是罗马制度建设远远优于希腊的地方。
上述制度建设的成果完全反应并证明了罗马法律建设的成功,罗马法是唯一能从古代流传至今并具有现代意义的法律,相比之下,无论是梭伦还是伯利克里,还是被柏拉图等哲学家推崇的吕库古立法,都没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和适应性。
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罗马更像是近代的英国,很少有暴力革命,也都更在乎实际的经验中摸索出可行的方案,而不是依赖于未经检验的理想主义乌托邦;其结构的稳定性和普适度也远高于东方的邻居。希腊则更像法国,满是民主的热情和冲动,动辄就玩一把街头流血gm。相应的,法兰西共和国和雅典都长期处在风雨飘渺之中;而英国-罗马却要稳定的多,所取得的政治成就(疆域、人口、民生、持续时间等)也要远远高于前者。
当然,在和希腊接触后,罗马人又多了很多理论手段为自己的法律添砖加瓦,并让其更具逻辑和条理,但我们绝不能因此认为,罗马在政治和法律上,是抄袭希腊人的成果。相反,从上述内容很容易看出,罗马在政治-法律实践上所取得的成就,要远高于希腊人。
btw,希腊人自己就很崇尚罗马人在政治-法律实践上的成就,波利比乌斯就盛赞罗马的制度结合了君主制-贵族共和-民主的优点,是人类可以发明的最好的制度。
军事制度
有种说法认为,罗马一开始采取希腊人的hoplite形式组织自己的军队,这一点的可能性并不小。但关键在于,至少到罗马崛起时,他们就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改革:采用一种独特而灵活的三线配置,士兵手持短剑和相对较小的盾牌。这一改革才是罗马军队得以纵横意大利和地中海的保障。且我们很容易看到,罗马大扩张时期正逢东方希腊化最高峰的年代,但罗马人不仅没有学习从皮洛士开始就能接触到的希腊-马其顿模式,反而因为多次大胜最顶尖的希腊化军队而强化了对自身军队模式的信赖,反过来到是希腊化国家开始学习罗马的建军模式,比如安条克帝国在惨败后多次组织的仿罗马军队游行中所体现的那样。
艺术
这里指的是不包括大建筑的狭隘的艺术。如前所述,在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别墅的格局、绘画、装饰的工艺品、园林布局等;但邮局港剧,在和希腊接触后,罗马人的审美就完全拜倒在神圣的希腊艺术品之前。如今我们看到的结构匀称,造型典雅的雕塑,几乎全是罗马崇拜者对希腊原品的仿制。除了雕塑,绘画上罗马也对希腊亦步亦趋。罗马人也向希腊人学会了欣赏在剧场上演的剧目演出。
在诗歌方面,罗马人始终致力于拥有自己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拥有自己的荷马和品达,最终他们拥有了维吉尔和埃涅阿斯纪,还有赫拉斯等一大批优秀的诗人。正是在努力学习希腊模范的时候,罗马人完善了自己的语言,古典拉丁语也达到了真正的成熟和优雅。
如果说在艺术领域,伊特鲁里亚人是罗马的小学老师,那么希腊人就是罗马人的大学老师和博导。
哲学-逻辑学
在这一领域,无论是罗马人还是后来的西方人,都要尊希腊为师,这点无可置疑。
建筑
在建筑上,罗马堪称古代文明之冠,即使非凡如希腊也无法与之争辉。
希腊对罗马建筑的影响,主要局限在神庙四周的廊柱,罗马人喜欢将希腊式柱子绕着神庙建筑一圈,但和希腊不同的是,罗马人会严格的区分出神庙的前后,而非和希腊人一样,不论从哪个角度看,神庙看起来都一样恢弘。此外,罗马人的别墅也部分采取了希腊式的格局。
在希腊人依山而建的半圆形剧场的基础上,罗马人别出心裁的将两个半圆形合二为一,即所谓的amphitheatre(意味两个半圆合在一起)。于是,现代意义上的剧场-体育竞技场诞生了,这样的竞技场不再需要依山而建,可以独自矗立,在罗马人的建设下,竞技场拥有了堪比自然的宏伟外观,实在是人类文明史的一大进步。
在罗马大竞技场的外围,为了不让观众在庞大的建筑物前感到过于渺小和压抑,罗马人使用起自己独创的拱顶技术,设计出一个个小门,给人以亲切的感觉。没错,拱顶技术也是希腊所没有而罗马却将其发挥到无与伦比的建筑技巧。共和国晚期的万神庙是一座远远超过希腊最好的工程师所能想象的杰作。查士丁尼时期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也正是这种建筑技巧的光辉典范。
不仅仅是神庙和观光建筑,罗马人的民生工程也令人叹为观止。无论是高过山巅的引水渠,还是深埋地下的下水道,都完美结合了审美和实用,罗马的引水渠和下水道至今仍能使用,而他们建造的一条条大道,甚至还是如今欧洲高速公路的模板。不得不提的还有罗马人的浴场,以卡拉卡拉浴场为代表的古罗马浴室遍布帝国各地,浴场体现了罗马建筑所有的辉煌技巧,人们不仅可以在其中洗浴,还能蒸桑拿、看戏剧、游泳、健身、闲谈、吃吃喝喝等;罗马人极力推广包括浴场在内的生活方式,如此高度享受的文明生活,也不断吸引着帝国内数百个不同民族的人民,也是罗马帝国“统治”被征服者的最好方式之一。
小结
笔者的原意 并非认为希腊 对 罗马没有什么 影响,而是要 指出: 罗马文化形成的最初期,意大利本土近在咫尺的伊斯特鲁伊文明对罗马宗教和法律制度的形成和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像塑造了一个小孩的人格,并影响了其性格,这种影响是难以磨灭的。 此外,罗马人自己也有着相当的原创力,其主要都集中在实践的领域: 政治制度、法律体系、军事、动员能力、建筑奇观、工程建设等。 可以看出,罗马人的纯粹思维能力和原创能力不如希腊人,但他们脚踏实地的能力更强,也非常善于学习。 比如在和迦太基人交手数年后,就通过自己过人的工程能力找到了克制后者海上优势的办法,还在短期内组建了质量不逊于迦太基海军的海上力量。 罗马人的学习也从不是亦步亦趋的模仿,而是不断吸收更好一方的优点,并结合实际经验予以非常有效的改进,最终往往远远超过始作俑者,且在很多领域刻上了深深的罗马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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