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黑的窘境
作者|碧落清遥
责编|Thomas
1914年6月28日,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地区的(简称“波黑”)首府萨拉热窝的一声枪响点燃了蔓延全球的战火,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此爆发。此后80年的时间里,和平之神似乎遗忘了这片土地,因为民族、宗教的冲突,战争几次三番降临波黑。
20世纪90年代南斯拉夫解体后的惨烈内战更让整个波黑变得千疮百孔,而现代的波黑内部,也在各方势力的搅动下分成为穆斯林族和克罗地亚族联邦(穆克联邦)和塞尔维亚族共和国(塞族共和国)两个对立的政治实体。
▲波黑的两大政治实体
夹在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之间的波黑,为什么会产生这两个实体?这两个实体为什么不选择并入到临近的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呢?
一、同途殊归的南部斯拉夫人
公元6-8世纪,随着阿瓦人、马扎尔人的入侵,居住在多瑙河平原地区的西斯拉夫人不堪其扰,大量的西斯拉夫人被迫离开了多瑙河流域而向南迁徙,进入了巴尔干半岛。此后,这支南迁的斯拉夫人逐渐与西斯拉夫人断绝了联系,发展成斯拉夫人的第三支——南部斯拉夫民族。
▲南部斯拉夫民族国家分布
最初定居在巴尔干的斯拉夫人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保留着相似的生活习惯,运用着同样的语言。但此时巴尔干的西部是以德意志邦国为主导的中欧强权,东部是文化强盛的拜占庭帝国,巴尔干半岛内部也是民族林立,在这种外部势力拉锯,内部又不断民族融合的情况下,南部斯拉夫民族逐步走向了分化。
宗教是造成南部斯拉夫人分化的重要因素,南部斯拉夫人在巴尔干半岛定居后,逐步建立了几个斯拉夫小国,但是在强国环伺的情况下,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发展,这些小国不得不选择更为强大的势力归附其下。
公元768年,法兰克帝国吞并了巴尔干半岛的西北部,并将天主教信仰带到了这里,在此后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居住在这里的斯拉夫人尽数皈依了天主教。他们选择接受临近的拉丁文化,以拉丁字母书写自己的语言,逐步形成了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
▲巴尔干半岛是各大宗教交锋之地
而居住在巴尔干半岛中部和东部的斯拉夫人更多的是受到拜占庭帝国的影响,他们以希腊字母为基础,创立了自己的书写系统——西里尔字母,并在拜占庭强大的文化感召下悉数皈依了东正教,于是巴尔干半岛最东部演化成了“斯拉夫化“的保加利亚人,而巴尔干中部的斯拉夫人则演化成塞尔维亚人、黑山人等。
塞尔维亚人无疑是诸多南部斯拉夫民族中势力较为强大的一个。自公元8世纪开始,塞族人就从巴尔干半岛中部向周边地区迁徙,大量塞尔维亚人涌入波黑,当时统治这里的是克罗地亚王国。
塞、克两族的语言虽然书写系统不一样,但口语表达近似,基本上没有沟通障碍。克罗地亚人为了扩张本国实力,也并不反对斯拉夫兄弟民族迁入,毕竟无论何时人力资源都是国力的重要支撑,于是在波黑就形成了信仰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人与信仰天主教的克罗地亚人混居在一起的局面。
▲克罗地亚王国疆域及塞族人分布
但随着塞族人口的不断增多,塞、克两族为了争夺当地的主导权展开了较量,临近的匈牙利、奥地利、拜占庭等国也相继卷入争端。
13-14世纪,塞族人在巴尔干半岛建立了强大的塞尔维亚王国,有了本民族政权的支持,塞族人开始更大规模迁入波黑。此消彼长之间,克罗地亚王国因为国王绝嗣,王位被临近的匈牙利控制,匈牙利以联合统治的名义控制了克罗地亚王国北部地区,而王国南部的波黑几经转手,其中的黑塞哥维纳被塞尔维亚王国占领,剩余的波斯尼亚则在1377年建立了独立的波斯尼亚公国,出任大公的是当地的克罗地亚族贵族科特罗曼尼奇。
但此时波斯尼亚公国的实力无法与早年的克罗地亚王国相比,无力改变塞、克两族在波黑民族混居、势均力敌的局面。
▲塞尔维亚王国领土变迁
1453年5月,被围攻一月有余的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土耳其大军攻破,延续了千余年的东罗马帝国最终灭亡,此后土耳其人以君士坦丁堡为支点大举向西推进,在巴尔干半岛上疯狂扩张,塞尔维亚、波斯尼亚等一众斯拉夫人国家被奥斯曼土耳其吞并。
随着奥斯曼帝国扩张的势头在17世纪末被奥地利等国遏制,奥地利顺势吞并了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人在巴尔干的聚居区,奥斯曼则控制着剩余斯拉夫人的聚居区。整个南部斯拉夫民族被划分到两大势力中,沦为异族的臣民。
▲现代巴尔干半岛的民族简况
土耳其入主波黑之后,并没有拆分原来的波斯尼亚公国,而是在其原有版图上直接建立了新的波斯尼亚省,土耳其实行相对温和的宗教政策,允许不同宗教信仰的存在。但伊斯兰教作为帝国的国教是高于其他信仰的,非穆斯林群体虽被允许保留自己的信仰,但是也受到了诸多限制,还要担负更重的赋税劳役。
为了取得更好的生活待遇,逐渐地就有塞族或克族人开始改宗伊斯兰教,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也乐见于此,他们鼓励当地居民信奉真主,于是这个改宗群体的人数逐年扩大,波黑境内天主、东正两教对立的局面随着伊斯兰教徒的不断增多,逐渐转变成三教鼎立的新格局。
▲奥斯曼帝国在巴尔干的扩张
这些改宗的穆斯林并没有搬离原来居住的地方,依然和那些没有改宗的族人居住在一起,所以波黑各教派信徒犬牙交错,混杂而居的局面进一步固化。
虽然克罗地亚族人和塞尔维亚族人都声称改信伊斯兰教的人依然属于本民族,但不同的宗教背景还是成为了横亘在各民族间的天然隔阂。奥斯曼土耳其凭借着对穆斯林群体的信任,将更多的资源倾斜向他们,而穆斯林的感情天平也彻底向伊斯兰世界倾斜,这就不可避免地使穆斯林群体从塞、克两族中剥离出来,在接下来的岁月中逐步形成波黑地区的一股全新民族势力。
▲波黑的伊斯兰风格建筑
二、家人?敌人?
进入19世纪后,伴随着奥斯曼帝国的逐步衰落,这个曾经让欧洲国家倍感头疼的庞然大物变成了列强眼中的羔羊,只等他们拿好刀叉将其瓜分殆尽。
1878年由奥地利帝国转型而来的奥匈帝国军事占领了波黑,至此整个巴尔干半岛西北部全部被奥匈控制,绝大多数的克罗地亚人和相当多的塞尔维亚人都沦为了奥匈帝国的臣民。
▲奥匈帝国囊括了克罗地亚人的主要聚居区,此后又吞并了波黑
克罗地亚人一直被异族所统治,但他们的兄弟民族塞尔维亚人却要幸运一些,19世纪末,塞尔维亚人在俄国的帮助下从奥斯曼土耳其获得了独立,重新建立了塞尔维亚王国,这让克罗地亚人也看到了希望,克、塞两族的许多有识之士开始探讨两族融合,在巴尔干半岛建立南斯拉夫民族国家的可能。
▲1878年的巴尔干半岛地图,塞尔维亚从奥斯曼帝国独立,波黑从奥斯曼帝国易手奥匈帝国
许多居住在波黑的塞尔维亚人也希望从奥匈帝国获得独立进而并入塞尔维亚,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居住在波黑的塞族人开始和塞尔维亚母国的民族主义者暗通款曲。但当时奥强塞弱,奥匈帝国不仅不会允许自己统治的波黑独立出去,甚至还想兼并整个塞尔维亚,在这种情况下奥塞两国的关系日趋紧张。
▲奥匈帝国民族分布
1914年6月,为了实现波黑并入塞尔维亚的诉求,塞族青年普林西普在波黑首府萨拉热窝刺杀了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这也成为了一战的导火索。战争结束后奥匈帝国分崩离析,奥匈帝国统治下的克罗地亚人和斯洛文尼亚人在1918年10月宣布独立,继而与塞尔维亚王国合并组建起了一个南斯拉夫民族为主体的国家。由于大量非塞尔维亚族人的加入,这个新国家的国名定为“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王国”。
为了实现打倒奥匈帝国、取得民族解放的共同目标,巴尔干的南斯拉夫各族摒弃前嫌携手合作,这段时间是塞、克两族的蜜月期,两大民族放下了文化、宗教上的芥蒂,天主教与东正教的信徒和平生活在同一个国度里,甚至连两族通用但书写方式不一样的语言也被整合为“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
波黑在内的塞、克混居区域,乃至于巴尔干半岛上的南部斯拉夫各族都在向统一的“南斯拉夫族”过渡,但残酷的历史告诉我们,事实并非如此。
▲新独立地区的加入形成了南斯拉夫王国
虽然新国家建立了,但由于斯洛文尼亚人和克罗地亚人独立时,国家体系构建不完善,就沿用了大量原来塞尔维亚王国的行政体系,上自国王、下到军政体系内的大量官员依然由塞族人担任,随着国家局势的逐步稳定,占据近40%人口且掌握国家政权的塞族人开始排除异己并在国内大肆推行“大塞尔维亚主义”,其他民族备受打压,民族沙文主义的思潮泛滥成灾。
伴随着蜜月期的结束,各民族间曾经的历史积怨不仅没有被消弭,成为了一颗有毒的种子,塞族执政者错误的民族政策也为这颗种子不断浇水使其膨胀发芽,最终结出了一颗不得不自己吞下的恶果。
为了对抗塞族人的欺凌政策,克罗地亚人成立了一个名为“乌斯塔沙”的组织,旨在从南斯拉夫王国获得独立,他们制造了多起袭击,最著名的一起就是1934年在法国马赛成功刺杀了南斯拉夫国王亚历山大一世。
▲被刺杀的亚历山大一世
南斯拉夫为了缓和日益尖锐的民族矛盾,将国内的克罗地亚人的聚居区单独设立成克罗地亚自治省,希望借此给高涨的克罗地亚独立主义降降温,波黑境内的克罗地亚人居住区就被划入了这个自治省。
但还没等南斯拉夫政府的政策发挥作用,1940年4月,纳粹德国就悍然入侵了南斯拉夫,战败的南斯拉夫被肢解成数个傀儡国家。“乌斯塔沙”在德军的支持下取得了克罗地亚和波黑的统治权,在这里建立了“克罗地亚独立国”。
“乌斯塔沙”开始大肆报复塞尔维亚人,在波黑的塞族人居住区,乌斯塔沙制造了多起骇人听闻的惨案,在克罗地亚独立国境内更有着全欧洲唯一一座非德军运营的集中营——亚塞诺瓦茨集中营,整个二战期间约5万名塞族人死在了这里。
塞族人不甘受屠,他们的多支民族武装也在克罗地亚人的村镇做着同样的事情。一时间,冤冤相报的民族惨剧在巴尔干的大地上轮番上演。
▲亚塞诺瓦茨集中营的纪念碑
二战结束后南斯拉夫建立了社会主义政权,克罗地亚族出身的铁托成为了国家领导人,他凭借着极强的个人魅力和有力的政治手腕,让国内各族再次团结在一起。
为了不让国内的塞族势力过度膨胀,铁托没有将波黑的塞族聚居区划给塞尔维亚,而是恢复了波黑原有的疆界,为了公平起见,波黑境内的克族聚居区也留在了波黑,而没有与克罗地亚合并。波黑得以作为一级加盟共和国加入南斯拉夫,继续保持着民族混居的状态。
▲约瑟普.铁托
为进一步弱化塞族的实力,减少塞族的人口数量,南斯拉夫将波黑境内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单独划设成穆斯林族。从此这个有着明确宗教信仰,但说不清自己是克族还是塞族的群体终于有了自己的族属。
来自三个不同民族的干部充实了官员队伍,波黑境内的三个民族得以平等的参与到政治生活中。南斯拉夫中央政府在财政上也向落后的波黑倾斜,波黑进入了经济的高速发展期。
▲波黑当地的穆斯林族
纵观这段历史,波黑乃至整个巴尔干的局势起起伏伏,地缘政治发生多次重大变化,各民族间经历了“合作—冲突—再合作”的过程。穆斯林群体在历经500余年的发展后被认定为独立民族。各民族在建设社会主义国家的道路上团结合作,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随着冷战尾声的到来,民族和解之路却被苏东剧变粗暴打断,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兄弟阋墙2.0
20世纪的最后20年,随着南斯拉夫领导人铁托的去世以及国内经济的恶化和外国势力的搅动,南斯拉夫境内的民族独立势力再次抬头。苏东剧变到来后,南斯拉夫境内更是遍地燃起了民族独立的战火,曾经民族团结的家园再次陷入和解——战争的死循环中。
▲南斯拉夫境内民族分布
1991年6月25日,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相继宣布独立,由于斯洛文尼亚民族单一、面积较小,南斯拉夫在外界压力下承认了其独立;但克罗地亚的问题却并不好解决,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波黑接壤的部分由于历史原因也有塞族人居住,这部分塞族人不想跟着克罗地亚独立。
此时的南斯拉夫中央政府权威尽丧,已无力控制各个加盟共和国,塞尔维亚加盟共和国的总统米洛舍维奇在此时就成为了全体塞族人的利益代表,在他的支持下,克罗地亚境内的塞族武装与克罗地亚军队爆发了战争。
克罗地亚的局势也波及到了波黑,米洛舍维奇的大塞尔维亚主义倾向也让波黑地区的其他民族感到忧惧。1992年,波黑加盟共和国政府宣布改组,由穆斯林族出任总统;塞族、克族分任总理和议会主席。当年4月,穆族出身的波黑总统单方面宣布独立,但这却惹恼了波黑境内的塞尔维亚人,战火迅速蔓延到波黑全境。
▲残酷的战争夺走了20余万人的生命
波黑境内的克族人也想回归克罗地亚母国,但作为波黑境内三大民族中人口最少的一个(约15%)实力相对较弱,面对塞族武装优势兵力的进攻,克族武装只得在波黑南部的克族聚居区苦苦支撑,穆族的处境也不理想,只掌握了波黑三成的土地,在塞族人的巨大压力下,穆、克两族逐渐走到了一起,联手对抗塞族。
1995年12月,在美、俄、欧盟的斡旋下,持续了3年多的波黑内战终于停火,多方势力在美国签署了《代顿协定》,该协定维护了波黑的国家统一,波黑内部分为穆克两族共治的波黑联邦、塞族共和国以及三族共管的布尔科奇这三部分。
▲波黑的两大政治实体和民族分布
波黑名下的两大政治实体保留自己的行政系统且互不统属,三大民族每族一人组成波黑主席团行使国家元首的职责,一届任期4年,每8个月轮换一次正副主席,各族轮流坐庄。除主席团外,正副总理以及政府各重要岗位也是三族平分。为了在波黑境内推行改革,西方社会在波黑设立了高级专员一职,这个职务仿佛是波黑的“太上皇”,有着高于波黑政府的权力,可越过波黑政府直接推行法律和进行人事任免。
《代顿协定》与其说是波黑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还不如说是一个临时粘合剂。因为它强调波黑境内各族自身的权力,克族人由于人口较少所以被迫同穆族合作组成穆克联邦,并与克罗地亚建立了特殊关系,而塞族共和国也和塞尔维亚建立了特殊关系,一个国家内的两部分捏不到一起,却分别和两个邻国打得火热,这种情况放眼全世界也不多见。
▲克族出身的现任穆克联邦总统马林科.哈瓦拉,波黑的克族人也试图脱离穆克联邦,成立自己的自治区域
作为三族中人口最少的克罗地亚族独立呼声相对较小,而且克罗地亚母国在加入欧盟后受到欧洲一体化框架的约束也不便插手波黑国内局势。
穆斯林族也清楚的认识到,一旦塞族和克族聚居区并入到他们的母国,那么剩余的穆斯林聚居区将被周围的基督教国家包围,变成异教海洋中的一叶孤舟,到时候更加难以生存,因此穆族极力维系目前的局面。
塞族共和国虽然几次三番地试图效仿科索沃和克里米亚模式,并入塞尔维亚或是独立。但这必将导致巴尔干地区安全局势恶化,与美欧的利益严重不符;所以在西方社会军事和经济的压力下,塞族共和国的这种想法一直无法实现。
▲现任波黑主席团成员,分别代表塞族、穆族、克族
目前波黑国内的各族势力虽然达成了妥协,但距离真正的统一依然长路漫漫,战争虽已结束但创伤仍在,两个实体的关系并不和谐,他们与母国的经贸人员往来要比国内的更为频繁,各自母国的书籍、电影等软实力输出充斥其间,人民对于母国的认同甚至超过了对波黑国家的认同。而经常越过波黑议会强行通过法律的高级代表也让波黑中央政府显得无所作为。
在构建正常国家的道路上,究竟是削弱两个政治实体的权力还是建立三个民族自治区域?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定论,摆在这个国家面前的难题还有很多。
长期作者|碧落清遥
历史资深爱好者
责任编辑|Thomas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生|环球情报员主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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