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宋苦斗，亡国后蓄财仍有六十四万缗？南唐后主可不仅会写诗

编者按：当大宋王朝的大军如潮水般涌入金陵的城墙，南唐后主李煜从噩梦中惊醒。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国破家亡，一旦归为臣虏，这责任又是否该由他承担？

▲南唐勇将林仁肇

冷兵器研究所之前的文章《李后主如何丢掉南唐？赵匡胤的这一仗，得从一个书生的反水说起》讲述了宋灭南唐之役。这一战宋军并不轻松，前后耗时有余，其中，宋军屯兵金陵城下即达一年之久，《续资治通鉴长编》更是有这样的记录：（开宝八年秋七月辛未）时金陵未拔，帝以南土卑湿，秋暑军多疫，议令曹彬等退屯广陵(今江苏扬州)，休士马，为后图。也就是说，宋军甚至一度想要撤军，但最终坚持下来，才完成了这一场艰苦的灭国之战。对比有剑阁天险依凭的后蜀，不过两三月被灭。我们惊觉，或许小看了李煜。李煜早年既以柔仁好佛著称，却有一个强势的长兄李弘冀。李弘冀才干突出，心狠手辣，设计逼迫其父李璟废除皇太弟李景遂的继承人之位后，尚不放心，派人把李景遂毒杀。

▲南唐中主李璟，昏庸无能，被周世宗柴荣打得惨败，国力遭到重创 《南唐书》说“从嘉广颡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文献太子恶其有奇表，从嘉避祸，惟覃思经籍”。通说往往认为李煜全然不慕权势，只因为李弘冀猝然病逝才不得不当了皇帝，人道是“作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可李煜有李弘冀这样的兄长，又怎敢显示自己有心于权势？唯有流连山水，寄意诗佛，才能免去如叔父李景遂一样的下场。以此便说李煜作君主全不上心，必然片面，事实上继位之后，李煜的作为实在不少。

▲周世宗征南唐之役，夺取了南唐的淮南十四州

当南唐中主李璟在病榻上离去时，交给李煜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对湖南马楚和福建闽国的失败战争本就折损了南唐的国力，后周世宗柴荣的进攻更是夺取了南唐肥沃富庶的淮南之地，歼灭了南唐十万以上的野战之军，战争结束后，南唐财殚力痡，经济接近崩溃。更可怕的是，占据东方苏州和两浙的吴越国，却是南唐的世仇，吴越钱氏不但不知唇亡齿寒之理，反而一直奉行与北方夹击南唐的国策。腹背受敌，疆土大蹙，南唐国势危如累卵。后人只看到李煜对宋朝曲意奉迎，却很难看到他的艰难挣扎。李煜是有才之人，祖宗基业又岂愿毁于他手？说李煜是束手待毙，未免小觑古人。

▲赵匡胤剧照

李煜继位之后，以巧妙的政治手腕与北宋周旋，积聚抵抗力量。962年李煜遣使入贡，赵匡胤放归之前淮南战役中被俘的南唐士兵数千人，这批老兵后来成为抵抗北宋时的重要力量。968年南唐国内大旱，李煜又以巧妙的外交手段，从北宋求取到米麦十万石，缓解了境内的危机。吴越国与南唐为敌，争夺控制漳、泉两州的小军阀清源军。在清源军两次政变当中，李煜都通过要求政变胜利者将失败者解送到金陵来控制局面，维持清源军对南唐的附属关系。

▲吴越王国是南唐的世仇

军事上，李煜在各城高筑墙垣寨垒，广积钱粮金帛，厉兵秣马，重建了李璟时代遭到摧毁的水军和陆军，在与北宋决战前夕，南唐野战军恢复到15万以上。李煜重视军事，亦注重提拔人才，重视选拔人才的公正和公平。乾德二年（964年），李煜命吏部侍郎韩熙载主持贡举，录取进士王崇古等九人；又命徐铉复试，并亲自命题考核。开宝五年二月，内史舍人张佖主持礼部贡举，录取进士杨遂等三人；清耀殿学士张洎称张佖遗漏了很多人才，李煜便命张洎对落第之人进行复考，又录取了王伦等五人。直至南唐亡国的开宝八年二月，李煜还举行了南唐最后一次科举考试，录取进士张确等三十人。李后主所用的人才中，卢绛善战，屡挫宋军，陈乔、张洎善谋，为南唐构造防御体系，韩熙载、徐铉等也堪称一时名臣。李煜麾下人才济济，可谓知人善任者。

▲韩熙载

对百姓，李煜亦可谓善抚有德。继位之后，李煜便下令减免税收、免除徭役，与民生息；取消李璟时设置的诸路屯田使，将各郡屯田划归州县管辖，将屯田所获租税的十分之一作为官员俸禄，称为“率分”，此项政策推行后，既增加了赋税，又可使百姓安心耕作，免受官吏的挠刻。然而国库空虚，又减免赋税，军用国用如何解决？这就不得不提到李煜的经济改革。南唐后期钱荒严重，为使货币流通良性循环，乾德二年，李煜颁布铁钱，规定每10钱，铁钱6枚并铜钱4枚发行。因铜钱逐步废除，商人多以十个铁钱换一个铜钱出境，朝廷不能禁止。为挽救铁钱的流通，李煜诏令铁钱以十当一，与铜钱并行流通。五代之时，由于铜资源缺乏，铁钱往往为各国所用。但铁贱铜贵，商人便能私铸铁钱取利，以铁套取铜钱，很容易造成经济崩溃。

▲南唐铁钱 然而铁钱以十换一，商人从中上下其手便利润有限，同时朝廷因铸钱数量大，仍能从中获得一笔庞大的铸币收入。铁钱和铜钱共同流通，又缓解了市面上货币缺乏的困境，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李煜治理的十多年间，南唐经济发展稳定，没有发生严重的通货膨胀，物阜民丰，足可见李煜政府对于铁钱有一套严密精细的监管制度，发行量经过科学的计算，且对于伪造铁钱的行为有着严格的打击措施。冷兵器研究所之前的文章《《全面战争:三国》里刘备仁善,其实他还是少见的帝王经济学家》里讲述了刘备的货币政策，而李煜的手段和刘备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后主李煜画像

江南之地历来富庶繁华，有利于商品经济发展。经过李煜的经济改革，商业手工业大兴，国家从中也获得了可观的赋税收入，国库充盈。经过亡国前夕漫长艰苦的抗宋战争，到南唐亡国后，各郡蓄积的铜钱累计仍达六十四万缗。除经济改革之外，李煜也着意于土地改革，但改革的负责者李平和潘佑无辜丧命，却成为后主心中永远的痛。南唐时期土地买卖十分频繁，以致土地兼并日趋激烈。李煜继位后，任用潘佑，潘佑又荐道士李平，李煜令李平掌管司农寺，恢复井田制，创设民籍和牛籍，劝农耕桑，希望借此缓解国难。

▲南唐名臣潘佑

新制颁行后，因触犯官僚地主的利益，遭到激烈抵制与反对，连过去力荐潘佑的徐铉也上书诋毁潘佑。百姓也多为不便，改革遂以失败告终，但亦取得一定成果，缓解了土地矛盾，增加了政府收入。先代井田已不可考，潘佑李平的井田改革，显然绝非照搬周礼，而是以抑兼并为旨。后世王安石变法，也受到潘佑思想影响，足可证潘李二人的变法有可取之处。然而反对力量毕竟汹汹，外部又有强敌环伺，李煜虽知变法之利，却也不得不卸磨杀驴，诛杀潘佑、李平。南唐亡国之后，李煜曾长叹曰：“当初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王安石颇受潘佑影响

随着宋朝相继平定荆南、湖南、后蜀、南汉，南唐脖子上的绞索逐步拴紧。李煜未曾出兵支援这些国家或者进攻宋朝以牵制，历代受到诟病。然而江南兵素来客场作战便疲弱，李璟时代攻打湖南和闽的惨败都是明证，选择防御反击未尝是错误的策略。统治的最后几年，李煜采纳了陈乔的意见，“称疾不朝”。这似乎是给予宋朝出兵的口实。然而没有开上帝视角的李煜，自然不知道在开宝九年（976年），雄武一世的宋太祖赵匡胤便会以49岁的壮年突然去世。在李煜和他的谋臣们看来，宋朝统一天下在即，引诱北宋王朝进攻，再坚壁清野，凭借长江天险坚守，若能获得一场防御反击战的胜利，反倒能给南唐再换取数十年喘息之机。然而考进士不第的文士樊若水的叛国，为赵匡胤献上了设浮桥于采石之策，大大降低了宋朝的进攻难度。不过到了此时，南唐仍非彻底绝望，因为曹彬所部孤悬长江以南，也是深入腹地，如果遭到上游援兵打击而崩溃，整支北宋讨伐大军将轰然瓦解。

李煜的整体战略布置说得上是应对得当，可圈可点的。他以金陵为正面，抵御北宋猛攻，江西、苏南为两翼，分北宋兵势。在宋攻南唐过程中，极少有城池投降，且各城都有水陆军寨夹峙，绵延如群星，宋军必须一座座军寨缓慢争夺，战事因此旷日持久，南唐军名将卢绛率军激战于秦淮水寨，更是多次挫败宋军攻势。

▲皇甫继勋的影视形象 975年五月，李煜发现自己任命的金陵防御总指挥皇甫继勋勾结北宋，消极抵抗之后，斩杀皇甫继勋，亲自主持防御事务，上城鼓舞士卒。（与皇甫继勋一起被诛杀的还有其侄皇甫绍杰，但李煜没有株连他们的家人，“皆赦其妻子”）975年六月，李煜得知润州（镇江，位于金陵东面）危急，尚能派卢绛率军从金陵出击，援助润州，可见李煜对于战局的全局把握，以及在宋军全面合围之前，金陵城防御体系尚且十分完备，还有余力出击。可惜润州城已是摇摇欲坠，守将刘澄对战事缺乏信心，开城降宋，这一重镇的丢失令南唐的防御战越发艰难。

《宋史·潘美传》记载“又破其城南水砦分舟师守之。奏至，太祖遣使令亟徙置战棹，以防他变。美闻诏即徙军。是夜吴人果来攻砦，不能克”“先是，大军列三砦，美居守北偏，图其形势来上。太祖指北砦谓使者曰：‘吴人必夜出兵来寇，尔亟去，令曹彬速成深沟以自固，无堕其计中。’既成，吴兵果夜来袭，美率所部依新沟拒之，吴人大败。”。虽然是说南唐战败，但也显示出此战的激烈艰险，以至于名将曹彬、潘美也不足以完全掌控局面，还需要赵匡胤遥控点拨，才能抵御在李煜的亲自领导下战斗意志极高的南唐军出城奇袭。南唐军的奇袭当然不止一次，直到城陷前夕仍然“夜遣兵数千，持炬鼓噪来犯我（此处指宋朝）师”。

▲宋灭南唐之战 虽然宋军在长江南岸占领了许多城池，但水军未必能阻挡鄱阳湖的朱令赟水军南下驰援金陵。然而在赵匡胤的正确战略牵制下，朱令赟迟迟不敢行动，直到润州丢失之后，才率水军数万，号称十五万入援。宋将王明望之生畏，急报赵匡胤，要求尽快制造大船，抵抗南唐水军。但就在这时，赵匡胤展示出了过人的战略指挥能力，判断出现在造船远远来不及，朱令赟部行动迅捷突然，己方水师未曾全面集结，不是朱令赟对手，一旦朱令赟到达金陵城下，金陵之围将被解。于是赵匡胤亲自命令王明在洲浦之间多立长木，如同船帆、桅杆一般，朱令赟怀疑有埋伏，因此逗留多日，失去了宝贵的时间。不然，朱令赟很有可能将分散在江面上巡弋的北宋水军各个击破。

宋军水师全面集结，虽然多是小船，却有数量优势，更由宋军名将刘遇率领，激战之下，朱令赟势蹙，于是放出准备好的纵火船，以猛火油柜火烧宋军，竟一度使宋军不支。然而风向突变，火势反烧朱军，南唐水军不战自溃。朱令赟被烧死，战棹都虞侯王晖等被俘，宋军大胜，获得兵器数以万计。金陵失去了最后的希望，但李煜等人依然坚持抵抗。在一次夜袭失败后，宋军名将潘美趁南唐军士气低落，亲冒矢石，于黎明率军爬城发动反奇袭，主帅曹彬率军随后进攻，终于破城。金陵失守后，还发生了极为惨烈的巷战，呙彦、马承信、马承俊等将领力战而死。宫城被围之后，准备好柴薪准备自焚殉国的李煜，终究还是下不了那个勇气，率众臣出降，谋主陈乔则拒绝投降，自尽殉国。

没有太多能够苛责这位词人皇帝的，他为了这个国家做得并不少，也做得并不差，只是敌不过煌煌天命。多次打败宋军的南唐最后名将卢绛，则成为了南唐的姜维，金陵沦陷后，卢绛撤退到歙州，坚持抵抗，试图联结闽中，再兴南唐，宋军猛攻不能下。直到李煜亲自作书招降，卢绛方才入汴京，但随即因为声称【惟知我主李氏而已，岂能识汝赵氏为何如人也】，而被赵匡胤处斩！“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亡国之后，李煜的词更上一个台阶，写国破家亡，越发有感染力，却每一首都成为他的催命符。尤其是当宋太祖薨逝，心胸狭隘的宋太宗赵光义继位之后。

▲小周后剧照

宋太宗逼淫小周后更可能是后世捕风捉影的传言，但牵机药之事却较为可信。“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当这语句传到赵光义的耳中，他认为李煜的性命不能再留，毕竟，江南百姓依然怀念李煜。

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夕，李煜毒发死于北宋京师，我们无法得知他面临死亡是否从容。或许，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李煜死后，江南百姓怀念不已。到南宋时，陆游写《南唐书》，仍评价说“后主天资纯孝……专以爱民为急，蠲赋息役，以裕民力”。千年之后，李煜的诗魂仍在大地上飘荡。南唐遗臣潘慎修对宋真宗的奏对，也许能给他一个公允的评价——先是，江南旧臣多言李煜闇懦，事多过实。真宗一日以问慎修，对曰："煜或懵理若此，何以享国十余年？"李煜是个一流的词人，也是个合格的皇帝，哪怕他也有佞佛之类的缺陷（酷好浮屠，崇塔庙，度僧尼不可胜算。罢朝辄造佛屋，易服膜拜，以故颇废政事），也有错杀猛将林仁肇这样的过失，但面对分久必合的昭昭天命，他做得已不算差。这位小国英主，值得去作一个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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