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远航:三国蜀来敏《本蜀论》考述——兼说古蜀传说的记述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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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远航:三国蜀来敏《本蜀论》考述——兼说古蜀传说的记述变化

《本蜀论》,三国蜀来敏撰,隋唐诸志不著录,其书今已亡佚。刘备以汉宗室称帝于蜀,继承汉统,史称为蜀汉,据有今四川及云南、贵州北部、陕西旧汉中府一带。《本蜀论》即论蜀中早期历史地理。

蜀汉地图

一、《本蜀论》作者考述

《本蜀论》的作者来敏,《三国志·蜀志》有传,其人生平事迹又见于别书。今综合各书所叙,力图还原其人情貌。

1.来敏出身于世家大族

按《三国志·来敏传》,来敏字敬达,本是世家大族,至蜀甚受优宠。来敏系来歙之后。来歙是东汉名将,光武帝刘秀的亲旧。故其家族世为官宦。“汉末大乱,敏随姊奔荆州,姊夫黄琬是刘璋祖母之侄,故益州牧刘璋遣迎琬妻,敏遂俱与姊入蜀,常为璋宾客。”“先主定益州,署敏典学校尉,及立太子,以为家令。”可见来敏在刘璋、刘焉时乃至刘备莅蜀之初,都颇受礼遇。

2.来敏仕途屡经沉浮

来敏虽然高寿,享年九十七岁,但其仕途却不平顺。《册府元龟》卷一百九十六《闰位部·诫励》载:

后主时,来敏为辅军将军,坐事去职。后为大长秋,又免。后累迁光禄大夫,复坐过黜。前后数贬削,皆以语言不节,举动违常也。后以敏为执慎将军,欲令以官重事自警戒也。

来敏数度被贬削,表面上是由于“语言不节”,实际上还是与刘备、诸葛亮抑制打击蜀中世家大族势力有关。张佳胤本《华阳国志》卷七云:“光禄来敏,荆楚名族,东宫耆宿,以举措不慎,前后数贬。”又同书卷十:“时费、姜秉政,孟光、来敏皆栖迟。”当时受到排抑的不仅是来敏一人,而是一批人。其实,来敏似乎并非轻发议论之人。《三国志·费祎传》载:

延熙七年,魏军次于兴势,假祎节,率众往御之。光禄大夫来敏至祎许别,求共围棋。于时羽檄交驰,人马擐甲,严驾已讫,祎与敏留意对戏,色无厌倦。敏曰:“向聊观试君耳!君信可人,必能办贼者也。”

可见来敏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识鉴人物之人。来敏之得罪,可能主要是缘自抱怨。《三国志》裴注引诸葛亮语:“将军来敏对上官显言‘新人有何功德而夺我荣资与之邪?诸人共憎我,何故如是’?敏年老狂悖,生此怨言。”诸葛亮甚至说“来敏乱郡,过于孔文举”。只因来敏是东宫旧臣,后来才又有起复。

3.来敏学问渊博,儒学功底深厚

据《三国志·来敏传》,来敏“涉猎书籍,善左氏春秋,尤精于仓、雅训诂,好是正文字”,或许正是由于其人笃学,刘备才让他做典学校尉。《册府元龟》卷一百九十四《闰位部·崇儒》载:

蜀先主初定成都,于时丧乱,历纪学业衰废,乃鸠合典籍,沙汰众学,以许慈、胡潜并为博士,与孟光、来敏等典掌旧文。

来敏有家学渊源,其父来艳也勤于儒业。按《三国志》裴注引华峤《后汉书》曰:“艳好学下士,开馆养徒众。少历显位,灵帝时位至司空。”“子忠,亦博览经学。”所以来敏出身于儒学世家。来敏入蜀后,常与名士孟光等往来切磋学问。按《三国志·蜀志·孟光传》,孟光“尤锐意三史,长于汉家旧典,好《公羊春秋》而讥呵《左氏》,每与来敏争此二义”。由此可看出来敏好《左传》而贬《公羊春秋》之学。

来敏学问渊博,又久居蜀中,且天假之年,近期颐而终,故其著《本蜀论》亦在情理之中矣。来敏曾为刘焉宾客,刘焉为益州牧时,曾带一班文人随之入蜀,又有一班宾客陪他谈宴寻欢,经常以蜀中掌故旧闻作为聚谈的资料。来敏《本蜀论》应作于此时。

二、《本蜀论》的亡佚时代考述

《本蜀论》今已不存,也没有任何辑本。成书于晋代的《三国志》和《华阳国志》,都记述了来敏的一些事迹,但并未记述其《本蜀论》的相关内容。但《水经注》有征引《本蜀论》,这证明其书在北魏时还在。可是,除了《水经注》征引之二节外,此后并不见《隋志》等史籍著录《本蜀论》,隋唐及以后的类书也没有征引该书文字。这说明,或许到唐代,《本蜀论》就已经亡佚了。

《水经注》以后,较早提到《本蜀论》的,如(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二《剑南西道·益州》载:

按《世本》、《山海经》、扬雄《蜀王本纪》、来敏《本蜀论》、《华阳国志》、《十二州志》诸言蜀事者,虽不悉同,参伍其说,皆言:蜀之先肇于人皇之际,至黄帝子昌意,娶蜀山氏女,生帝喾,后封其支庶于蜀,历夏、商、周,始称王者纵目,名蚕丛,次曰鱼凫,其后有王曰杜宇,已称帝,号望帝。

这里虽然提到了来敏的《本蜀论》,但所言蜀地先王之事,皆为乐史参伍诸说而来,并非《本蜀论》原文。《水经注》所征引二节,所记正是蜀地先王之事,或许乐史所见《本蜀论》,也不出《水经注》所引之外。

又(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七十一《神仙记·川西道》载:

来敏《本蜀论》曰:蚕丛始王蜀,八万四千岁,蚕丛死,次王曰柏灌,柏灌次王曰鱼凫,鱼凫王田于湔上,忽得仙道,蜀人思之,为立祠于湔上。

按,此节文字不见前代著作与唐宋类书征引,曹学佺由何录之?来敏《本蜀论》早亡,除《水经注》外不见他书征引。或许此节文字本非《本蜀论》内容,但被曹学佺误题。曹氏《蜀中广记》卷九十六《著作记·地理志部》:“《本蜀论》,蜀汉光禄大夫来敏撰,郦道元注《水经》引之。”可见曹氏《蜀中广记》所引《本蜀论》,率皆引自郦道元《水经注》,明代的曹学佺不可能见到《本蜀论》原书。

三、《本蜀论》与古蜀传说的记述变化

仅就《本蜀论》书名之意看,此书应是探寻先蜀本原而次第论述之作。《水经注》卷三十三《江水》所引一条,即涉及蜀地先王:

来敏《本蜀论》曰:荆人鄨令死,其尸随水上,荆人求之不得。鄨令至汶山下,复生,起见望帝。望帝者,杜宇也,从天下;女子朱利,自江源出,为宇妻;遂王于蜀,号曰望帝。望帝立以为相。时巫山峡而蜀水不流,帝使鄨令凿巫峡通水,蜀得陆处。望帝自以德不若,遂以国禅,号曰开明。

在来敏《本蜀论》之前,《世本》、《山海经》、扬雄《蜀王本纪》等书,都已经涉及蜀地的历史地理。但杜宇神话则最早出现于西汉扬雄的《蜀王本纪》。《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妖异部·变化下》载:

《蜀王本纪》曰: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王猎至湔,便仙去,今庙祀之于湔。时蜀民稀少,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为杜宇妻。宇自立为王,号曰蜀王,治汶山下邑郓,化民往往复出。望帝积百余岁,荆有一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至蜀复生,蜀王以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帝自以薄德,不如鳖灵,委国授鳖灵而去,如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生卢保,亦号开明。

扬雄、来敏两文所叙故事大体一致。但若把扬雄、来敏两文比较一下,就可以发现其中的一些细微的差别。

1.《本蜀论》较《蜀王本纪》的记述,叙事的主人公不同

《蜀王本纪》叙述是顺序体,而《本蜀论》叙述是插叙体。《本蜀论》先叙鄨令(《蜀王本纪》称鳖灵),再插入介绍杜宇。《蜀王本纪》以杜宇为叙事的主人公,而《本蜀论》是以鄨令为叙事的主人公。又《太平御览》卷九百二十三《羽族部·嶲》载:

《蜀王本纪》曰:望帝使臣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以其妻通,惭愧,且以德薄不及鳖灵,乃委国授之。望帝去时有子规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望帝,杜宇也。

《蜀王本纪》的这段文字,讲的是蜀人对于杜宇的思念。因为《本蜀论》已不存,不知道《本蜀论》中是否有相关的内容。但如果《本蜀论》中没有类似的记载,则更证明《本蜀论》是以鄨令为蜀帝正宗的。鄨令治水,使“民得陆处”,其是对蜀地开发和治理作出重要贡献的人。《本蜀论》以之为蜀帝正传,有见地。

2.《本蜀论》较《蜀王本纪》的记述,体现了为尊者讳

使后世最为敏感的是,《蜀王本纪》中“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的情节,在《本蜀论》中不再出现。鳖灵神奇复生而为蜀地治水英雄,但杜宇却淫其相妻,这对于蜀帝的形象总是不利的。《本蜀论》在此做的一个小处理,颇有为尊者讳的意思。来敏或是处于儒家正统的思想观念,才有意摒除杜宇“淫其相妻”的这个暧昧情节。

3.《本蜀论》较《蜀王本纪》的记述,神话色彩有所减弱,更注重历史真实的记述

《蜀王本纪》中,三代蜀王“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而后杜宇为帝,“化民往往复出”等等神异情节,在《本蜀论》中不再出现。《蜀王本纪》中写“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而《本蜀论》则曰“自江源出”。杜宇死化为鹃的凄美结尾,来敏《本蜀论》亦或没有交代。神话色彩的弱化,反映了作者着意于现实历史的态度。这一点,更被晚于来敏的常璩所注意。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序志》云:

自古以来,未闻死者能更生。当世或遇有之则为怪异,子所不言,况能为帝王乎?……此子鹃鸟,今云是嶲,或曰嶲周,四海有之,何必在蜀?

从《蜀王本纪》到来敏《本蜀论》,再到常璩《华阳国志》,学者越来越注意还原历史真实的记载模式,将古蜀传说历史化。

《水经注》卷二十七《沔水》,还引有来敏《本蜀论》一条“石牛粪金、五丁开道”的故事:

秦惠王欲伐蜀而不知道,作五石牛,以金置尾下,言能屎金,蜀王负力,令五丁引之成道。秦使张仪、司马错寻路灭蜀,因曰石牛道。

这个故事在《蜀王本纪》中,也有介绍。《太平御览》卷八百八十八《妖异部·变化下》引《蜀王本纪》云:

天为蜀王生五丁力士,能徙蜀山。王死,五丁辄立大石,长三丈,重千钧,号曰石笋,千人不能动,万人不能移。蜀王据有巴蜀之地,本治广都,后徙治成都。秦惠王时,蜀王不降秦,秦亦无道出于蜀。蜀王徙万余人传猎褒谷,卒见秦惠。秦惠以金一笥遗蜀王,蜀王报以礼物,礼物尽化为土。秦王大怒,臣下皆再拜贺曰:土者,土地,秦当得蜀矣。秦王恐亡,相见处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后。蜀王以为金,便令五丁拖牛成道,致三枚于武都,秦道乃得通,石牛之力也。武都人有善知蜀王者,将其妻女适蜀,及居蜀之后,不习水土,欲归蜀。王爱其女,留之,乃作伊鸣之声六曲以乐之。或曰:前武都丈夫,化为女子,颜色美好,盖山之精也。蜀王取以为妻,不习水土,疾病欲归,蜀王留之,无几物故。蜀王发卒于武都,担土于成都郭中葬之,盖地数亩,高七丈,号曰武担,以石作镜一枚表其墓。于是秦王知蜀王好色,乃献美女五人于蜀王,蜀王爱之,遣五丁迎女,还至梓潼,见一大蛇入山穴中,五丁共引,地山崩,压五丁。五丁大呼,秦王五女及送迎者,悉化为石。蜀王登台望之不来,因名五妇候台,蜀王亲埋作冢,皆致方石以志其墓。

比较《蜀王本纪》和《本蜀论》,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蜀王本纪》极力渲染故事的神奇色彩,而《本蜀论》则更着意于历史现实的忠实记录。所以,《蜀王本纪》四五百字的记述,被《本蜀论》不到六十字的短文概要,而且还点出了“金牛道”地名的来历。更值得注意的是,《本蜀论》还提到“张仪、司马错寻路灭蜀”的事情,点出了两个历史人物的名字。《本蜀论》在此把“五丁开山”的神话,写成秦王灭蜀的诡计,有意还原历史真实,表现了作者下笔时忠实于历史的审慎态度。

按,石牛粪金的故事,发生在周显王扁和周慎靓王定这段时间,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公元前316年)。《华阳国志·蜀志》的记载,则是完全剥离了神话传说的历史记录了:

周显王之世,蜀王有褒、汉之地。因猎谷中,与秦惠王遇,惠王以金一笥遗蜀王。王报珍玩之物,物化为土。惠王怒。群臣贺曰:“天承我矣,王将得蜀土地。”惠王喜。乃作石牛五头,朝泻金其后,曰:“牛便金。”有养卒百人。蜀人悦之,使使请石牛,惠王许之。乃遣五丁迎石牛。既不便金。怒遣还之。乃嘲秦人曰:“东方牧犊儿。”秦人笑之,曰:“吾虽牧犊,当得蜀也。”……周慎王五年秋,秦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蜀王自於葭萌拒之。败绩,王遯走至武阳,为秦军所害,其傅相及太子退至逢乡,死於白鹿山。开明氏遂亡,凡王蜀十二世。

在秦朝之前,四川还没有通往外界的比较像样的陆路通道,一般出川都要取道重庆从三峡出川。战国后期,秦国日益强大,巴、蜀沃野千里,物产富饶,秦垂涎已久。但蜀有剑门之险,巴有江河之阻,道路崎岖,运输艰难,征伐很不容易。所以,秦惠文王才用司马错之计,写信给蜀王,诈言秦得粪金石牛,愿与蜀国友邻,馈赠石牛、美女给蜀王,请开道迎接。蜀王素性贪欲,便派五力士在峭壁处,日夜劈山破石,凿险开路,入秦迎美女运石牛。秦国等蜀道开通后,就暗派大军长驱直入,蜀国没有防备,一战大败,蜀国也就随之灭亡了。后来这条路遂命名为石牛道。来敏《本蜀论》是最早记录石牛道地名来历的古代地理文献。

可见,《本蜀论》记述蜀地古史的文字,虽然如今仅存二节,但其文史价值仍不可忽视。其书或是东晋常璩撰写《华阳国志》时的重要参考资料之一。

作者简介:鲍远航 ,男,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魏晋隋唐文学与文化。

文//来自于《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05期。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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