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对中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华夏文明的脱胎换骨｜文史宴

文/桓大司马

新亚文化大师课游学营系列：

七月份，大司马参加了新亚文化举办的南京六朝博物馆游学活动。六朝博物馆馆长、南京大学的胡阿祥老师先做了“南京与六朝”的讲座，然后带我们全程参观了六朝博物馆。魏晋南北朝史本是大司马用功最勤的领域，此行因而获益极大，大司马将结合胡老师的讲座、六朝博物馆的布置，就大司马的认知，谈一谈“六朝如梦”的江南。

胡老师是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生于安徽桐城文脉繁盛之地，身兼文学、历史学位，是文史地不分家的最好注脚，大司马也同时对文学、历史抱有浓厚兴趣，因此面对胡老师倍感亲切。

胡老师对魏晋南北朝政区变迁有极深的研究，对东晋南朝的侨置州郡县考证得巨细靡遗，是非常突出的贡献，此外在军事地理、文学地理等领域也卓有建树。现实中的胡老师讲课幽默，极具文化气息，同时又具有南京人民特有的豪气，可谓刚柔并济，在学术工作之外，胡老师还广泛参加社会活动，南京许多地方的雅致命名都是胡老师的手笔，也写了不少通俗著作。

南京六朝博物馆是一座难以复制的博物馆。作为馆长，胡老师告诉我们，要打造一座好的博物馆，要是愿意下苦功夫还可以办到，但要在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段打造一座好的博物馆，就可遇而不可求了。六朝博物馆选址在这里，是因为该地段拆迁时发现了六朝首都建康城（东吴称建业，西晋称建邺，此后称建康）的城墙。经过各方的博弈，最终就如学者们、市民们所愿，在这里建设了六朝博物馆。

六朝博物馆

2016年大司马曾经去过六朝博物馆，当时的感觉并没有特别突出，这是因为大司马看博物馆都是抱着直男心态，当作资料收集的过程，一般时间又比较紧，所以除了在远处看一眼场馆的远景之外，并无心欣赏博物馆内部的布置之美，因而为了营造气氛而展品偏少就成了大司马眼中的缺点；另外就是展品的说明不太详细，感觉所得不多。

不过胡老师的讲解纠正了大司马的这两个偏见。首先六朝是一个繁花似锦、讲求审美的时代，在布展中注重美观、营造气氛才能凸显六朝的精神面貌，故而无论从贝聿铭之子贝建中对场馆的总体设计，还是展馆内的布置，都为了体现美的精神，给游客以美的感受，这种情况下展品当然没办法像其他博物馆那样堆放得规整；其次许多展品本有微信语音讲解，只不过大司马嫌听太慢喜欢用看的，把这个服务直接忽视了。所以，说起来六朝博物馆的理念是十分超前的。

六朝博物馆的雅致布置

所谓六朝，是指立国于南方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除了没有涵盖到立国短暂的西晋之外，与全国范围内“魏晋南北朝”的概念基本重合。所以提到六朝，主要指的是魏晋南北朝南方部分的历史。

按照一般的概念，到宋以后，中国的经济重心才南移到南方，宋以前南方比北方差得远。不过据大司马的研究，这不过是从农业总量上来说，如果从单位面积产量来说，因为优越的气候环境，则三国时代南方已经超过北方，只不过开发的地区有限，总量远远不及而已。

以往的史书，比较忽视缺乏文字记载的历史。在东吴以前，汉人主要聚居在江南的大城镇，而山林沼泽里都是越人的天下，因为越人没有文字，所以其发展成就在很大程度上被大家忽视了。

实则从商周时代开始，越人的原始瓷技术就相当高超，而且有独特的审美风格，浙江博物馆（武林馆区）就展出了不少，商朝的印纹硬陶和原始瓷器就是从越族地区传入的，而成熟的瓷器也始于江南的青瓷，日后中国成为陶瓷之国，江南的功劳是很大的。另外，越人擅长造船，醉心商贸，勇于探索，许多越人航海家从江南出发，迁居到日本、东南亚、大洋洲，甚至奇迹般的到达了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岛，形成了广大的泛越族原始文化圈，可以说既是未来中华民族的活力源泉，又是中国影响周边的重要媒介。

如此具有活力的民族，随着东汉末年汉人的大量南迁，终于被纳入汉人的统治体系之中。孙权接受陆逊的建议，动员整个江南汉人社会的力量，发起了几十年如一日的攻打山越的战争，把混杂着越人和越族化汉人的山越之民“强者为兵，羸者补户”，把江东六郡的越人变成了东吴的军政资源。

对越人而言，这本来应该是一出悲剧，不过，东吴皇室的羸弱却提供了有限的利好空间。江东孙氏起自孤微，不为时人所重，孙策在江南的滥杀政策要了他自己的命，孙权一方面少年即位，根基不稳，另一方面本来也要调整政策，于是对江东大族开始怀柔。为了攻打山越抓人口，孙权控制的军政力量远远不够，因此他动员江东大族跟他一起上，抓了越人按比例瓜分，江东大族因而急速成长。

孙权上位之初，为了获得诸将的支持，允许他们的子孙世袭统领他们的部下，但其中淮泗集团的外地人因为根基不足，一代人之后就大面积的衰落下去，而江东大族根深本固，逐渐变成了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封建领主。他们“僮仆成军，闭门为市”，拥有足够的实力为领民抵抗孙权、孙皓们的暴政，虽然孙权晚年和孙皓的整个皇帝生涯都试图整倒江东大族，但最多也不过能剥夺他们在朝堂上的高位，无法将其连根拔起，也管束不到他们的部曲和领民。

就在江东大族提供的宝贵空间里，他们庇护下的汉人和越人都避免了秦制的严密管控，江南的文明得以迅猛发展，与域外文明交互影响，青瓷技术日新月异，佛道二教繁荣昌盛，经济活跃，手工业发达。六朝博物馆的重宝之一青瓷釉下彩羽人纹盘口壶就是东吴经济繁荣的重要见证。

比传统认知出现得早得多的釉下彩

发现这件瓷器之前，一般认为釉下彩是唐代才出现的技术，但这件瓷器一出，大家才知道在唐朝之前三、五百年，江南就已经发展出了釉下彩技术。此外，大家比较熟悉的国博的东吴青瓷羊，也很好的显示了江南的青瓷成就。

从这个角度上说，与曹魏、蜀汉两国相比，东吴有部分人民享受了相对的自由（虽然孙权直接统治的编户齐民可能比曹魏、蜀汉更加悲惨）。曹魏立国后各地士族豪族的私兵全部上交，作为交换，士族具有仕宦上的优先权，但缺乏义务和领民的士族只会向不健康的寄生方向发展，只是在吃中原地区深厚的文明老本；蜀汉实行的是彻头彻尾的秦制，社会毫无活力，经济凋敝，把两汉时代天下第三的益州搞到倒数；唯有东吴的封建领主能够为自己和领民提供一定的自由空间（虽然孙权一直想抹杀这个空间），促成了文明的急速提升。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江东豪族在孙权的旗帜下抵抗更加残暴的曹魏、蜀汉的进攻，就有了正当性，也一再被处于相似处境下的后人追思，在诗歌意象整体的象征意义下，孙权本人的恶行被忽略了，但是这是文学创作中常见的做法，不足为怪。如大家耳熟能详的稼轩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此外明末清初的朱彝尊有一首专门凭吊孙权的《满江红·吴大帝庙》也值得推荐：

玉座苔衣，拜遗象、紫髯如乍。想当日，周郎陆弟，一时声价。乞食肯从张子布？举杯但属甘兴霸。看寻常、谈笑敌曹刘，分区夏。

南北限，长江跨。楼橹动，降旗诈。叹六朝割据，后来谁亚？原庙尚存龙虎地，春秋未辍鸡豚社。剩山围、衰草女墙空，寒潮打。

同样的，西晋灭亡后，在比晋室更暴力的刘聪、石勒威胁江南的时候，在杰出政治家王导的协调下，江东大族与南迁士族精诚合作，建立了东晋王朝，保存了华夏文化的火种，并且在东晋南朝实现了对域外文化和民间文化的整合，大大的提升了华夏文化。相比之下，编户齐民最彻底、社会原子化最深的蜀地在西晋灭亡之前就被巴氐攻克，建立成汉；西晋王朝则因为民间社会缺乏自保的能力，在八王之乱的凶焰和胡羯的铁蹄下，王朝和社会都陷入总崩溃，正可以说明江东的独特性。

无独有偶，一般认为中国到宋代城墙才开始出现包砖，而且只包城门的观点（以《清明上河图》为最早的依据）也被六朝博物馆的基址——六朝建康城遗址打破了。东吴的建业城修得比较潦草，主要靠石头城防守，姑且不论，但东晋南朝的建康城墙修得规格很高，我们可以看见已经出现了部分包砖，不再全部是夯土城墙，也就是说在宋朝之前的七百多年，中国在筑城上已经出现了包砖技术。这可能跟江南潮湿的环境导致夯土易崩塌有关，也跟江南土壤不及华北的黄土直立性好有关，故而北方筑城没有包砖的需求，而南方有，有了需求自然就有了技术，然后这种南方出现的技术又可以反哺北方。

东晋南朝建康城的包砖部分

从釉下彩和包砖城墙的例子可以知道，我们以往的历史，很大程度上被大一统的语境扭曲了，在唐宋以前只注重关中和中原，总以为其他地方都是蛮荒之地，发展不及中原，六朝博物馆的挑选的陈设很好的打破了这种误解，真可谓慧眼独具。

六朝具有卓越的文化成就，六朝博物馆为此也挑选了不少重头的展品来展示。比如镇馆之宝青瓷莲花尊：

最大的青瓷莲花尊

这个青瓷莲花尊好像是现在已经出土的里面最大的（有学者认为出土墓穴即陈文帝陵），从最上层的飞天，到下面的胡人、忍冬、覆莲、仰莲，具有多层不同形状、不同雕刻手法的花纹，技术十分高超。又如塔状的墓室后壁：

三塔状的墓室后壁

除了域外文化之外，华夏文化本身的可喜流变也留存于江南。东晋十六国的乱世中，哲学水平远超两汉经学的魏晋玄学，也主要流布于华彩流丽的江南，而中原虽然是魏晋玄学的诞生地，在血与火的侵蚀下反而退化，主要保留的是更多秦制元素的秦汉传统。比如竹林七贤就更多的受到江南人的喜爱，六朝博物馆有展出错拼版竹林七贤砖画：

错拼版砖画《竹林七贤》

据胡老师的介绍，这个错拼版可能是墓主拿来备用的，也可能是因为礼制衰落而流散出去的，目前有完整版在南京博物院展出。有这么多的版本，正说明江南人对魏晋玄学的拥抱和喜爱，这也是他们接受与玄学有一定相似度的佛学并加以阐发的前提。

胡老师的讲座，在江南文化对中国文化的重要性方面进行了深入的讲解，大司马一向的观点与胡老师相合，心中十分喜悦。总之，因为有江南，华夏文明的自由精神得以彰显；因为有江南，华夏文明的吸纳能力得到检验；因为有江南，华夏文明的文化品位获得跃升；因为江南，华夏文明的后来前景值得期待。

晚宴时，大司马向胡老师请益，南朝如果不被北朝灭亡，发展下去是否能够比北朝更加健康。胡老师提出了与流传的“北朝历史出口论”略有不同的“南朝历史归宿论”，指出南北朝总的来说是在向同一个方向发展，北朝的出口也就是南朝的归宿，这有力地证明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制度与文化的最浅显也最深刻的道理。不过，参看隋文帝在江南进行编户齐民激起的整个江南的大起义来看，大司马以为南朝与北朝可能还是有一些区别，留待有机会再跟胡老师探讨。

新亚文化出品的中国通史大师课相当出色，大司马在此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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