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 “千斤担子两肩挑” 香港新亚书院精神于现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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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 “千斤担子两肩挑” 香港新亚书院精神于现今意义

钱穆 | “千斤担子两肩挑” 香港新亚书院精神于现今意义

钱穆 东郊国书房

钱穆(1895—1990)

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

著有《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国史大纲》、《中国文化史导论》、《文化学大义》等

今年欣逢新亚创校四十周年纪念,林校长及新亚校庆特刊编辑委员会主席唐端正,两位先生来信,要我写一篇话旧或述感的文章。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人生一世三十年,四十年已超过十年,不能算是一个短时期。对于一个年已九十五的老人来说,更可算是一段艰困漫长的人生旅程。

四十年前创办新亚时,我绝想不到四十年后,我还能在有生之年来庆祝。这在我生命过程中,实感快慰。

我正式离开新亚已二十五年,离开香港亦已二十二年。但香港与新亚,始终在我深切的关怀中。近几年,我衰老多病,不能多思考,惟对中国人未来的命运,仍如旧般在心。

我感觉,似乎今天整个世界都在快速转变中,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由于“一九九七”的大限日近,香港未来的命运,像在风雨飘摇中。每想到香港,自然会联想到新亚,两者是难以分开的。为纪念新亚创校四十周年,回念过去,想起三件事,值得在庆祝四十周年时,再向大家提起。

一、是我当年为书院取名“新亚”。

二、是我为大学取名“中文”。

三、是我坚持第一任中文大学校长应由中国人担当。

这三件事,都有关新亚的历史,并与香港地位特殊有关。

1956年 位於农舍路的新亚书院校舍

民国三十八年,我避祸来到香港,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回想四十年前的香港,中国人的地位是很低的。那一种殖民地的气氛,深深压迫着中国人,特别是对知识分子们。当年的感受,不是今天的香港青年所能了解。我不能安身国内,只身流亡到香港,这近百年来既属中国而又不算中国的土地。一个流浪者的心情,是很难描述的。

我不敢暴露中国人身分的心情来要求有一个“新香港”,遂转而提出“新亚洲”。

当时只能希望英国人对亚洲殖民地采取较开放的新姿态,使流亡在香港的中国人能获较多自由,所以我为我们的书院取“新亚”为名,寄望我们将有一个稍为光明的未来。

新亚书院(New Asia College),香港中文大学建校三大书院之一。校址在香港九龙,创立于一九四九年,为已故钱穆先生及一群来自内地之学者,在极艰难穷困的环境中所创办,其目的在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宗旨,沟通东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1964年,香港当局采用联邦制将三个私立书院:新亚书院、崇基书院、联合书院合并成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成为中文大学的一部分。

仅不过十年,由于流亡香港的中国人的努力奋斗,在香港做出了他们的贡献。统治阶层的英国人,不得不重视这批流亡者的存在,于是要求成立香港大学外的另一所大学。把已经有的流亡学校,组合起来,另创一个大学,以应实际需要。

大家都知道,原有的香港大学是一所以传授西方文化用英国语言为主的大学,他代表殖民政府。

而香港社会实际上有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居民,是承袭中国文化,并使用中国语文的。

我们的新亚,在当年虽是“手空空,无一物”。

但在香港的文教界,早获得了肯定,并且受到社会上普遍重视。所以在最初,新亚即被认为为新大学的一成员。当时大家花了很多时间,开了多次会议,讨论为此一即将成立的新大学命名,提出了各种不同的意见,众议纷纭,未有定论。我提议,不如即照当时筹备期所用英文名直译为“中文大学”,终于获得定论。

以香港的特殊背景,用“中文”两字来做新大学的名称,是涵有某种特殊意义的。

1957年 新亚书院社员合影

后来大学成立,校长人选成了众所瞩目。香港政府当时有意委任一位英国人,而我主张应由一位中国人来任。我曾说:“不论香港政府请谁,我都不反对,只要他是一个中国人。”

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一九六一年,我与内人从美国回香港,特地绕道英国,与当时中文大学筹备委员会的负责人富尔敦爵士会面。并接受他的邀请,到他在伦敦近郊的家中住宿一晚。抵他家当天的下午,以及当日晚饭后,我们只讨论一个问题,就是有关校长人选该是英国人抑是中国人的问题。

第二天,富尔敦陪我们夫妇回伦敦,在火车中,我们还是讨论同一个问题。最后我问他:“你是否认为中国人之中没有一个人能担任大学校长的呢?”

于是这一争论,才算告一段落。

香港总督葛量洪爵士接受新亚书院致送的纪念品

当时的香港政府,以为在中文大学初创时,由一英国人来任校长,做政府与学校之间的桥梁,会有助于新大学行政的推行。以香港环境的特殊,中文大学成员背景的复杂,我们不能不承认香港政府的主张自有一番理由。

我更深切明白,由中国人来任校长,绝不会比英国人任校长,对新亚能有更多的帮助。

相反的,英国人任校长,新亚可能受到更多尊重。然而我是一个中国人,我要提倡中国文化,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我不能同意由英国人来任校长。英国人终于接受了我的意见。

钱穆在新亚书院授课情景

中文大学正式成立后,我即辞了新亚书院院长职务,不久迁来台湾,长期离开了香港。今天为庆祝新亚四十周年撰文,关怀到香港的未来,我不免又想起以上三件事。

我很高兴,自中文大学校长由中国人出任后,没有几年,香港大学的校长也改由中国人来担任了。今天香港政府其他多所大专院校的行政首长,也陆续换成了中国人。这在新亚创办初期,是难以想像的,但今天却变得很平常了。

今天的中文大学,在世界学术界,其名声地位,绝不低于香港大学。而“中文大学”这一名称,在当时至少表达了大多数香港居民的心声。

从前的香港,是中国人的土地来作英国的殖民地,我们希望香港不该再有殖民制度,即是希望中国人英国人同居一地,不应再有统治、被统治之别;也即是希望泯灭人类种族的分别,成一“大同”的集聚

至今不过四十年,现在不仅英国人即将退出其殖民地的地位,而香港也真成为新亚洲一重要的新邑了。我们中国人正该欢欣鼓舞,而不幸今天居住在香港的中国人,不仅没有这表现,反而怀有恐惧忧虑的心情,这真是值得悲伤的。目前的香港究该如何?这是香港人眼前一大事,正须待香港人自己好好努力。

我们总不能再存有依赖英国人之想,中国人的事该由自己负责。

到1965年正式辞职离开新亚书院,钱穆居港办学长达16年...

四十年来,新亚书院面对所处的环境,曾尽了他的一份责任。虽然到今天,我们还很难给过去四十年的新亚书院做出正确的评价。

然而四十年后,新亚即将要面对一个与前全然不同的环境,他所负的历史使命也将有所不同。

我们要对抗外来的压迫是比较容易的,建立内在的自由却转较难。

在钱穆创办的香港新亚书院中,师生共甘共苦

新亚的校歌有一句话:“千斤担子两肩挑。”

这是写我当年心中的实感,一点也没有夸大。我恐怕今天以后的中国人,肩上担子绝不止千斤。

当年的新亚,全校师生加起来不满百,而物质上、精神上真是“手空空无一物”啊!然而我们当时却自觉该背负起对国家民族的责任,并怀有坚定不移的信心,终于一步步度过难关。

今天的新亚师生十倍当年。再加上毕业校友,恐已有百倍。以今天的新亚比从前,无论人力财力,精神物质,力量大了何止十百倍。只要我们能团结一心,坚持信念,为我们苦难的国家民族共同努力携手并进,纵然是万斤重担,我相信新亚师生也绝不会退缩。我不禁要再一次呼唤:“珍重!珍重!我新亚精神。”

藉此创校四十周年纪念庆典,向新亚全体师生及毕业校友,献上我衷心诚恳的祝福与期盼。

钱穆书于台北外双溪素书楼 时年95岁

原刊《新亚生活》月刊第十七卷第一期,1989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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