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征文|一位进藏老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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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征文|一位进藏老兵的故事

——18军挺进拉萨先遣支队老兵散记

在历史洪流中,找寻祖国沧桑巨变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感受他们退伍不褪色、继续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的本真生活。这些有力量的故事既独属于他们个人,也属于这个伟大的时代,是以为记。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凤凰网历史联合小糊涂仙酒业发起致敬老兵系列专题节目,我们在寻访,也愿意听你说。

文/任湘庭

父亲有着28年的军旅生涯,生前津津乐道的事,就是他为西藏的和平解放、维护国家统一尽了一个老兵的职责。按他老人家的意愿,墓碑上留下了一行小字:“解放西藏驻藏6载”。

(一)

父亲曾是第二野战军18军警卫营一连的一名战士,淮海战役胜利后,随部队到川南镇守。部队已向各地派驻干部,巩固政权。1950年初,刘、邓首长一道命令下来,全军拔营起寨,进军西藏。当时,西藏反动头人欲把西藏独立出去,18军几场战役下来,歼灭了藏军主力,1950年10月解放了西藏第二大城市昌都。西藏当局不得不与中央人民政府签订和平解放西藏协议。父亲就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被选入18军赴拉萨先遣支队,那时他是一名副排级干部。

18军进军西藏,十分艰苦曲折。父亲参加了1950年3月在乐山召开的进藏誓师大会,他说那天的场面很宏大,人很多,气氛很热烈,军首长几乎都参加了,大家劲头、决心都挺大,口号呼了一个又一个。部队随后挺进西藏,那时,他们一边行军,一边同藏军、土匪战斗,一面修筑道路,由于运输一时跟不上,时时缺粮,干部、战士是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下进军西藏的。先遣支队1951年7月25日从昌都出发,司令员是18军副政委王其梅兼任。干部、战士事先进行了培训,重点是党的民族政策和注意事项。先遣支队的主要任务是,提前进驻拉萨,为18军主力部队进驻拉萨打前站;了解西藏各类情况,如民俗、百姓生活、山川河流、道路等;同时还要向广大藏民宣传党的民族政策和国家大义。

(二)

那时的西藏,没有公路,更无汽车,许多情况下连小路也难寻觅,由于人迹罕至,草把路径都掩盖了。这还不算啥,最艰难的是那里山连山、河连河。高山不是冰川雪山,就是海拔五六千米一眼望不到顶的大山,走一步喘三喘,天说变就变,忽而狂风暴雨,忽而冰雹,大家躲都没法躲,有的马匹受到惊吓,满山乱跑,战士们费了很大劲才将其稳住,也有的马匹连物资一起滚落山下。而河流要么水流湍急,稍不留神就会连人带马冲走,要么就是冰水刺骨,难以忍受,痛苦不堪。水浅的河流,干部、战士挽起裤腿,涉水而过。遇到水深一点的河流,大家只好脱掉下衣、光着下身手托装备淌水而过,上岸后快速穿上衣裤保暖。父亲是一名党员,个头也大,负重比其他人大些,有时淌河往返两趟运送物资,上岸时脚都没有知觉了。部分干部、战士后来落下了关节疼的毛病,应该是这时落下的病根。

部队开赴拉萨途中,迈过了无数深山幽谷和一座座大山,虽是夏季,却满眼冰天雪地,且空气稀薄。而一旦爬山,所有人都感觉憋闷,大口喘气,行进速度很慢。路过“z”字型栈道,横木架在陡峭的山崖上,有得已腐朽,底下是万丈深渊。马匹负重而行,压塌横木,滚落了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在山下挣扎,物资散落一地,许多宝贵的物资好不容易带到这里,就这样失掉了。路越走越难,人越来越乏力,没有办法,部队只好把一部分物资堆在路旁,等着后续部队收拾。

在翻越海拔6000多米高的高山时,常遇雪崩路陷,尖兵组选择路径,一个跟一个,不敢偏离,每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一位战士突然栽倒,昏迷不醒,面部呈灰青色,嘴唇发紫,王其梅司令员叫来了卫生员,掐人中,实施人工呼吸,战士终于苏醒了。司令员很无奈,派人护送战士下山,交给后续接应分队。实在太累了,有的战士停下来坐在那里喘息,支队首长见状严令不许停止行军,要求战士慢慢走,不能停。原来,海拔高又缺氧的大山上,最忌讳半途停下来休息,很可能一觉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干部、战士凭着艰强的革命意志,咬着牙走过了那一段让他们终生难忘的路途。父亲多次讲起,先遣支队组建时有400人左右,途中个别战士牺牲了,一部分因高原反应被落下了,最终走到拉萨的不足300人。被落下的那一部分干部、战士,虽然没有走到拉萨,但他们同样为实现西藏和平统一做出了不朽的贡献,共和国不会忘记他们。

那里的高原反应是很厉害的,口发干起皮,喘不过来气,胸口憋闷,想呕吐,头部剧烈疼痛。正午的雪山,一片白皑皑,周围死一般沉寂,而蓝天如洗,湛蓝湛蓝地,阳光格外刺眼,干部、战士不敢睁眼,有的眼睛红肿流泪,有的一时什么也看不见。首长要求大家解下背包带,相互牵着走。大家一步一挪走下雪山。父亲回忆说,那时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高原反应,认为那是“瘴气”。故部队进藏后发了许多香烟,以为香烟可以治“瘴气”。战马也会有不适,有的战士把点着的香烟放在马鼻子上熏一熏,据说马就会精神许多,故战士们都这么做。现在看来,这种方法没有科学依据,但香烟可能会对提神有点作用。父亲驻藏六载,50多岁就患了肺心病,可能与此有关。

(三)

虽说签订了西藏和平解放的协议,但西藏上层仍有一股主战的藏独势力,处处挑刺、刁难、找茬,甚至勾结外部势力蠢蠢欲动。党中央、毛主席要求进藏部队发扬解放军优良传统,对藏民秋毫无犯,不许住宿寺庙和民舍。由于藏区人口稀少,粮食短缺,还提出“大军驻藏,不吃地方”。先遣支队模范执行纪律,沿途不惊扰百姓,还时常给年迈的藏民看病,拿出仅有的干粮周济穷苦藏民,沿途留下了“菩萨兵”、“红汉人”的美名。一次,部队支锅做饭,炊事员要用路旁堆起的“玛尼石”(上面刻着符号)支锅,王其梅司令员严厉禁止,他说:这种石头是藏民信仰的标志,不能用。有战士说:四周没人,用完再放回去就行了。司令员说,解放军要诚心尊重藏民的习惯,丝毫不能冒犯。父亲说这件事对大家教育很大,先遣支队进军拉萨途中没有发生一件违反纪律的事,倒是好事做了一大堆。

由于粮食从昌都转运,路途艰险,大批的粮食一时很难运上来,运上来一点很快就消耗完了。饥饿折磨的大家头昏眼花,心发慌,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栽倒了。人要吃粮,马要吃料。支队首长给大家讲了当年红军翻越夹金山、踏过草地的故事,要求大家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最难的时候,从首长到战士,每人每天限量4两黑豆,但保持军马的用量。父亲身材魁梧,饭量大,实在走不动了,就扶着战马逶迤而行,一位首长看他脸色苍白,步履艰难,掏出一块干饼让他吃下去。父亲没舍得吃完,悄悄地分给旁边饥肠辘辘的战士。沿途战士们一有机会就去挖野菜,掏地老鼠,捉各类鸟雀,用以充饥,即便十分艰苦,干部、战士没有一个擅自到藏民家买吃的,也无一人擅进寺院民宅。路上遇到零散的藏民和住户,他们看到这支队伍虽穿的破破烂烂,面露饥色,吃的又是如此陋食,但却纪律严明,秩序井然,态度和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仁义之师,于是就主动送来了食品和粮食。支队首长用银元购买了少量食物让伤病员食用,其余的坚辞不受,并向藏民解释了党的政策。藏民们十分感动,双手合拢,口诵经文,闪着激动的泪光目送解放军远去。大家饿极了,草籽、辨不清的野菜、遗弃的不是十分新鲜的动物骨头,都敢食用。有一段时间部队天天吃小米,由于路途遥远,有的发生了霉变,没办法,粮食金贵,霉变了也要吃。后来父亲一生很少吃小米,他说见了小米就反胃。

(四)

1951年9月初,先遣支队经过长途跋涉,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了离拉萨不远叫达孜的地方。这时的干部、战士又黑又瘦,眼窝塌陷,胡子拉碴,疲惫不堪,棉衣露着棉花,衣衬破烂不堪。部队在拉萨河畔休整数日,从印度绕道而来的中央驻藏代表张经武专程前来迎接,还带来了部分给养。大家理发刮胡子,换上了提前备好的崭新军服,做好了入城准备。

1951年9月9日那一天,天蓝云白,阳光格外灿烂。当先遣支队高举红旗,抬着毛主席、朱德总司令的画像,迈着整齐的步伐,铿锵有力的出现在拉萨街头时,全城沸腾了,万人空巷欢迎解放军。拉萨群众很惊奇,对这支从天而降的威武之师感到好奇和震撼。他们是第一次领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风采,被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的神威和气质深深吸引。父亲说,进城的那一刻,干部、战士都很激动、自豪,激动的是他们爬雪山,过草地,涉冰河,终于让新中国的红旗在拉萨高高飘扬;自豪的是先遣支队扬了军威,震慑了藏独势力。他们是第一支成建制进入拉萨的解放军部队,或者说是近代中国以来由中央政府派驻拉萨的第一支部队。

部队进城后,不进喇嘛寺,不惊扰百姓,而是自搭人字形小帐棚,住在河畔和其他空地上,无事不能随便外出,再饿也不能随便上街买东西吃。藏民不吃鱼,城边河沟里的鱼成群,不怕人,又肥又大,用手就能抓住,干部战士自觉遵守纪律,没有一个擅自捕鱼吃。那时拉萨城区很小,又脏又乱,乞丐成堆,污水粪便横流。干部战士整治环境,支队首长派医务人员为穷人看病,给乞丐吃的,做了许多好事,藏族群众对解放军越来越信任,有的藏族群众偷偷和解放军接触,提供了许多有用的情况,甚至有的穷苦人要加入解放军队伍;也有的趁夜晚偷偷的送来糍粑、酥油之类的食品,要求解放军收下,干部、战士要么婉拒,要么向其支付银元;还有的送来一小袋粮食和食品,悄悄放下就走了。首长开会说,天下穷人是一家,穷苦的藏族群众和反动头人并不是一条心。

西藏上层反动分子有一定势力,不但态度傲慢,遇事不配合,还叫嚣“武力解决”。他们看先遣支队人少,就想滋事,煽动藏民把“红汉人”赶走、饿死。有的向战士们吐唾沫,扔石头,有的还不怀好意地进行跟踪,夜晚还会遭到冷枪的惊扰。干部、战士们忍气吞声,忍着饥饿、寒冷,保持着高度警惕,随时防备藏独势力发动暴乱。他们除了加强警戒,夜里睡觉马不卸鞍,人不脱衣,抱枪而眠,岗哨也是双岗到多岗。那时部队携带的都是小帐篷,又低又矮,干部、战士在那样的环境下穴居了一个多月。每临夜晚,首长带头值班放哨,战士们踊跃巡逻,一有情况,严阵以待,虽条件艰苦,并无任何怨言。先遣支队每天都处于临战状态。而到了白天,部队照样出操、训练,保持着部队的严整,和高昂的斗志。藏族群众对这支“红汉人”由陌生到熟悉再到敬佩,经常观看解放军的出操和训练。而反动的藏独分子们却心有忌惮,解放军的神威令其闻风丧胆。一次父亲外出执行任务,两个身背叉子枪骑马的藏兵偷偷尾随,欲图不轨。父亲蔑视地看了一眼,策马疾奔,藏兵紧随而至,在一个道路的转弯处,父亲紧勒马缰,调转马头,大手猛拍了一下挎在身上的盒子枪,做了个掏枪的动作,怒目而视。两名藏兵害怕解放军的神威,未敢纠缠,疾驰而去。回营后,父亲向领导汇报了这件事,领导说:你做的对,解放军不开第一枪,但要有威慑力。

终于等到了大军会师的那一刻,18军在张国华军长的带领下,1951年10月26日举行了解放军入城式。看着滚滚铁流汇入拉萨城,先遣支队的干部、战士激动万分,又蹦又跳,见到昔日的首长、战友,他们泣不成声,泪流满面,相互拥抱。父亲每每回忆起那一刻,都会十分动情。他说,远远看到不断到来的大部队,先遣支队的战友们只想哭,那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积淀而成的真实情感,那是真正的部队情、战友情。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人人都沉浸在同大部队会师的喜悦之中。

此后,父亲随部队一直驻扎在拉萨,期间到过西藏许多地方执行任务,最远的是1952年7月到达西藏南端的边陲小县亚东,当时那里驻有少量印军、英军,解放军的到来,宣示了主权和军事力量的存在,外国军队一年多后被迫撤出,当然,中间经历了许多曲折。1955年2月,父亲执行任务刚回到营房,就接到调令,派父亲到南京政治师范学院学习,学期两年,要求次日启程。军令如山,父亲草草准备,许多战友来不及告别就登上了接送学员的汽车(青藏、川藏公路已通车),随身物品仅一个背包和一个挎包。从那时起,父亲离开了恋恋不舍的部队和亲密的战友,离开了战斗、工作近6年的西藏,从此再也没有机会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

(五)

父亲参加解放军前已经结婚,那年代结婚早。1949年淮海战役结束后,部队路过安徽阜阳老家,探过一回家,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1955年三、四月间的一个上午,爷爷带着妈妈和不满六岁的哥哥,风尘仆仆,带着几分生怯,从老家来到南京父亲所在的学院传达室。值班主任佩戴手枪,是位有资历的军人,他得知眼前这位大伯来寻找自己的儿子,这位妇女来寻找自己的丈夫,这位农村娃出生到现在还未见到自己的父亲,不禁眼圈红了,赶紧让坐。他拉着哥哥的手,抚摸着哥哥的头说:孩子,6岁了,不容易呀!他拿起电话,迅速联系了父亲。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父亲跑步赶来,向值班主任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扭头见到父亲、妻子和儿子,父亲顿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眼睛湿润了。一家人团圆的这一幕,永远定格在一家人的心里,以致六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时时提起。

父亲2017年2月去世,时年89岁,名讳任亚孔。

----------谨以此文献给新中国成立7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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