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希平:杜甫的蜀道书写及其文化内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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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希平:杜甫的蜀道书写及其文化内涵(一)

提起蜀道,人们立即会想起诗仙李白的《蜀道难》,该诗言蜀道开辟行走之艰难,堪称经典。何谓蜀道?从广义上讲,古代蜀道包括全国东西南北各地通往蜀地之道及蜀地内的道路。其中北路最为集中,由长安通往蜀地,穿越秦岭和大巴山,山高谷深,崎岖难行。以成都为原点看:自成都向北,由关中入蜀的,有翻越秦岭到汉中的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有从汉中翻越大巴山入蜀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有由甘肃入蜀的阴平道;自成都向西,有连接西藏通西域的茶马古道;成都以南,有由云南入蜀的五尺道和在此基础上拓展可通向南亚的西南丝绸之路;成都以东,有自三峡溯长江而上的水道。狭义的蜀道,是指翻秦岭过巴山、连接陕西西安和四川成都的道路。由关中通往汉中的褒斜道、子午道、陈仓道、傥骆道,再由汉中通往四川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等。通常学术研究中提到的蜀道指的是侠义的蜀道。诗仙李白诗中所写“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所写五丁开山的故事,其地就金牛道上的梓潼,但李白是否真的由此向北行走,学界多表示怀疑。李白出入蜀中皆由川东水道,他是凭着蜀人对当地文化传说的熟悉和天才的想象而创作出这篇奇文。然而,李白未能实地踏勘北路蜀道的缺憾却由他的挚友诗圣杜甫加以弥补和完成。诗圣由北路蜀道入蜀,九年后再由东路水道出川,诗仙诗圣共同完成了一次蜀道的实地丈量,并留下诗歌的考察记录,堪称完美。关于杜甫与四川尤其是与成都的特殊关系,学界已经做了深入的研究。冯至曾言:“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但是,对于杜甫入蜀旅程的艰辛,尤其是其纪行诗对于蜀道研究的意义,尚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

杜甫像

一、杜甫入蜀之前的蜀道印象

杜甫对蜀道的认识是由笼统到清晰深刻,这也是文献记载印象到实地考察接触的缘故。

未到巴蜀之前,杜甫曾作《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

威弧不能弦,自尔无宁岁。川谷血横流,豺狼沸相噬。天子从北来,长驱振凋敝。顿兵岐梁下,却跨沙漠裔。二京陷未收,四极我得制。萧索汉水清,缅通淮湖税。使者纷星散,王纲尚旒缀。南伯从事贤,君行立谈际。生知七曜历,手画三军势。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幕府辍谏官,朝廷无此例。至尊方旰食,仗尔布嘉惠。补阙暮征入,柱史晨征憩。正当艰难时,实藉长久计。回风吹独树,白日照执袂。恸哭苍烟根,山门万重闭。居人莽牢落,游子方迢递。徘徊悲生离,局促老一世。陶唐歌遗民,后汉更列帝。我无匡复姿,聊欲从此逝。

这是作于至德二年(757年)杜甫刚到凤翔行在所时,由友人所去的汉中,想到汉中作为交通枢纽连通江淮,给京师提供补给。友人樊二十三侍御由凤翔到汉中,所行的正是著名的蜀道陈仓道,必须翻越秦岭,山势险峻,但杜甫或许刚刚有过从叛军中逃出的九死一生的经历,或许对这段蜀道几乎没有直观感受,所以对此以及继续向南行的蜀道均没有涉及。直到后来进入巴蜀地区,才真正有所了解。

乾元二年(759年),杜甫在秦州时,他的两位好友高适和严武都分别到了巴蜀地区,杜甫皆有寄赠诗作,其《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彭门剑阁外,虢略鼎湖旁。荆玉簪头冷,巴笺染翰光。”主要强调彭州地势遥远,仍然对蜀道没有具体印象。

在给严武的《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诗中,杜甫写道:

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故人俱不利,谪宦两悠然。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长沙才子远,钓濑客星悬。忆昨趋行殿,殷忧捧御筵。讨胡愁李广,奉使待张骞……

诗中所写的巴州,即今四川之巴中,《旧唐书·地理志》载:“山南两道,巴州,隋清化郡,武德元年,改为巴州,领化城、清化、曾口……长池十四县。”杜甫称之为鸟道,可见在其印象中十分偏远难行。虽然杜甫此时没有机会体验,但其后对巴山旅途艰险有更深刻的实地感受。

二、蜀道实地考察与入蜀纪行诗

乾元二年,对于杜甫是十分关键也可以说是重大转折的一年。这年春,杜甫目睹了郭子仪、李光弼等九节度使河南溃败,百姓备受战乱之苦,写下了著名诗篇“三吏”“三别”。同时,他又感受到政治斗争和官场黑暗,政治无望,加之关中饥馑,遂毅然弃官,加入难民的队伍,一路西行,携家翻越陇山,前往陇右秦州(今甘肃天水)投亲靠友。数月后又因生活窘困于初冬十月离开秦州携家来到位于陇南的成州同谷(今甘肃成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同谷的状况比秦州更为窘迫。饥寒交迫,无奈之下,只好离陇入蜀。于当年十二月初从成州启程,历尽艰辛,翻山越岭,经剑门关,于当年岁末来到成都,从此开启了一段长达九年的巴蜀生活。

按照学术界的观点,杜甫从秦州到成都旅程刚好是被称为蜀道中的祁山道,即从甘肃天水出发,翻越祁山,经陇南市礼县、西和、成县、徽县,再到达陕西汉中市的略阳县,再向南经勉县,此处与金牛道相连接,到达宁强,再向东南渡嘉陵江到达四川广元朝天区,往南入昭化、过剑门关,至剑阁、梓潼、绵阳、罗江、德阳、广汉,最后到达终点成都。

在陇右的时间短暂而穷困,但杜甫的诗歌创作却十分活跃,如果按时间频率来算,是其最为多产的一个时期,堪称创作的小高潮,总数达120多首,其中组诗《秦州杂诗》《同谷七歌》等真实地写出在两地的生活情形,秦州到同谷与同谷到成都期间的两段行程,又留下了大量的纪行诗,此外还有怀念李白等友人的诗篇,许多都是有计划性的创作。再加上到陇右之前的“三吏”“三别”,杜甫开始卓然于众诗人之上。

杜甫这年从秦州到同谷和从同谷到成都所创作的两段纪行诗,都可以称之为蜀道纪行诗。第一段行程出发时作《发秦州》(原注:乾元二年,自秦州赴同谷县纪行)、《赤谷》、《铁堂峡》、《盐井》、《寒峡》、《法镜寺》、《青阳峡》、《龙门镇》、《石龛》、《积草岭》及《泥功山》等,记录了陇南沿线艰难。但严格来说,杜甫此时还未有入蜀打算,过去也有学者将其作为整体陇右诗部分进行深入研究,纪行诗也未严格按行政区划完整记录形成,因此本文不再展开讨论。而从同谷出发到成都,杜甫共作了《发同谷县》、《木皮岭》、《白沙渡》、《水会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桔柏渡》《剑门》、《鹿头山》(德阳境内)及《成都府》等12首,这是杜甫最长的一组纪行诗。诗圣沿蜀道中的祁山道和金牛道结合而行,徽县广元一带崇山峻岭,嘉陵江上游河谷沿途多为古代栈道,可体会李白《蜀道难》所描写的“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的艰难,其后入蜀则沃野千里,以一个异乡人的眼光完整地加以记录,具有特殊的价值。

如果按照行政区划看,《发同谷县》、《木皮岭》两首分别作为于陇南成州和徽县,末尾抵达成都所写的《鹿头山》(德阳境内)、《成都府》,属于成都,其余诗皆作于剑州,且多属于巴文化区域内,除地理特征外,还可以看出其民俗风情。下面依次予以浅析:

首先是陇南的两首。《发同谷县》云:

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况我饥愚人,焉能尚安宅?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忡忡去绝境,杳杳更远适。停骖龙潭云,回首虎崖石。临岐别数子,握手泪再滴。交情无旧深,穷老多惨戚。平生懒拙意,偶值栖遁迹。去住与愿违,仰惭林间翮。

原注: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自陇右赴成都纪行。

《木皮岭》云:

首路栗亭西,尚想凤凰村。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南登木皮岭,艰险不易论。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暄。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再闻虎豹斗,屡局风水昏。高有废阁道,摧折如短辕。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长根。西崖特秀发,焕若灵芝繁。润聚金碧气,清无沙土痕。忆观昆仑图,目击玄圃存。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

仇注云:“《方舆胜览》:木皮岭,在同谷县东二十里,河池县西十里。杜甫发同谷,取路栗亭,南入郡界,历当房村,度木皮岭,由白水峡入蜀,即此。黄巢之乱,王铎置关于此,以遮秦陇,路极险阻。《一统志》:木皮岭,在巩昌府徽州西十里。”

以上两首诗所述蜀道,就行政区划而言,似尚未入蜀,但皆为古代梁州之域。陇蜀交会边缘,同谷为今甘肃成县、唐代属于山南道(张舜徽《中国历史地图集》绘入陇右道),栗亭、木皮岭所在的徽县,今亦属甘肃,唐代为凤洲河池县,属山南道。李白《蜀道难》所谓“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青泥岭就在今徽县境内南部山地。其地在唐代属于兴州长举县。《元和郡县图志》载:“兴州,《禹贡》梁州之域……长举县,中下,青泥岭,在县西北五十三里接溪山东,即今通路也。悬崖万仞,山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号青泥岭。”此处所说的通路,即陇蜀道,杜甫亦应从此经过,向南入蜀,虽然其诗中未写到青泥岭,但却留下有关同谷道中龙潭、白崖、凤凰山与徽县栗亭、木皮岭的真实记载,尤其是《木皮岭》。从“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的慨叹中,我们可以真实地感受到杜甫一家艰难跋涉的情景,与李白《蜀道难》所写相辅相成。

接下来进入川北地区,人烟稀少,蜀道愈来愈险,杜甫记载也愈加翔实。

《白沙渡》诗云:

畏途随长江,渡口下绝岸。差池上舟楫,杳窕入云汉。天寒荒野外,日暮中流半。我马向北嘶,山猿饮相唤。水清石礌礌,沙白滩漫漫。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高壁抵嵚崟,洪涛越凌乱。临风独回首,揽辔复三叹。

仇注曰:“《方舆胜览》:白沙渡,水回渡,俱属剑州。”

《水会渡》诗云: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篙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

这两首诗形象地写出在嘉陵江上游穿行摆渡的情形,山高入云,湍流汹涌,而此处的船夫见惯不惊,放歌摇桨,初步显出巴人传统生活习俗与性格特征。接下来的几首诗所写的蜀道则愈来愈险峻,同时也更多人文内蕴和自然奇景。

《飞仙阁》诗云:

土门山行窄,微径缘秋毫。栈云阑干峻,梯石结构牢。万壑欹疏林,积阴带奔涛。寒日外澹泊,长风中怒号。歇鞍在地底,始觉所历高。往来杂坐卧,人马同疲劳。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

仇注:“《方舆胜览》:飞泉岭,在兴州东三十里,相传徐佐卿化鹤跧泊之地,故名飞仙。上有阁道百余间,即入蜀路。《通志》:栈道在褒斜谷中。飞仙阁,即今武曲关,北栈阁五十三间,总名连云栈。《朱注》:飞仙阁,在今汉中府略阳县东南四十里,或云即三国时马鸣阁,魏武所谓‘汉中之咽喉’。《华阳国志》:诸葛亮相蜀,凿石驾空为飞梁阁道。《水经注》:大剑戍,至小剑三十里,连山绝险,飞阁相通,谓之阁道。”

《五盘》诗云:

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余。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

仇注:“《一统志》:七盘岭,在保宁府广元县北一百七十里,一名五盘岭。鲁訔曰:栈道盘曲有五重。”

《龙门阁》诗云:

清江下龙门,绝壁无尺土。长风驾高浪,浩浩自太古。危途中萦盘,仰望垂线缕。滑石欹谁凿?浮梁袅相拄。目眩陨杂花,头风吹过雨。百年不敢料,一坠那得取!饱闻经瞿塘,足见度大庾。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

仇注:“《元和郡县志》:龙门山,在利州绵谷县东北八十二里。《方舆胜览》:他阁道虽险,然山在腰,亦微有径,可以增置阁道。惟此阁石壁斗立,虚凿石窍,架木其上,比他处极险。钱笺:《寰宇志》:一名葱岭山。《梁州记》云:葱岭有石穴,高数十丈,其状如门,俗号龙门。《一统志》:在保宁府广元县嘉陵江上。”

《石柜阁》诗云:

季冬日已长,山晚半天赤。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石柜曾波上,临虚荡高壁。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羁栖负幽意,感叹向绝迹。信甘孱懦婴,不独冻馁迫。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吾衰未自由,谢尔性所适。

仇注引《方舆胜览》:“石栏桥,在绵谷县北一里,自城北至大安军界管桥,栏阁共一万五千三百一十六间,其著名者为石柜阁、龙门阁。”

这几首写巴蜀栈道之险,突出地写出“阁道”的特色及其沿途风物与感受,路随江岸山势,凿石驾空,连山绝险,飞阁相通,尤其是广元北面的龙门阁栈道,江岸壁立,悬空半山,头晕目眩,心惊胆颤,令人终身难忘。这与历代文献记载相吻合。郦道元《水经注》卷二十七:“汉水又东合褒水,水西北出衙岭山,东南径大石门,历故栈道下谷,俗谓千梁无柱也。诸葛亮《与兄瑾书》云:前赵子龙退军,烧坏赤崖以北阁道,缘谷一百余里,其阁梁一头入山腹,其一头立柱于水中。今水大而急,不得安柱,此其穷极,不可强也。又云:顷大水暴出,赤崖以南桥阁悉坏,时赵子龙与邓伯苗,一戍赤崖屯田,一戍赤崖口,但得缘崖与伯苗相闻而已。后诸葛亮死于五丈原,魏延先退而焚之,谓是道也。自后按旧修路者,悉无复水中柱,径涉者浮梁振动,无不摇心眩目也。”两相映证,真诗史之笔也。在经历山道极险的同时,杜甫也写出了特殊的风景,地僻少人烟,水清多游鱼,群鸥映日回旋,土著筑巢而居,民风淳朴可喜。杜甫自叹不能像陶、谢一样从容优游,迫于生计,无暇他顾,只得匆匆而别,但蜀道特色却因此而更广为人知。

走出阁道,又是水程山高,《桔柏渡》诗云:

青冥寒江渡,驾竹为长桥。竿湿烟漠漠,江永风萧萧。连笮动袅娜,征衣飒飘飖。急流鸨鹢散,绝岸鼋鼍骄。西辕自兹异,东逝不可要。高通荆门路,阔会沧海潮。孤光隐顾盼,游子怅寂寥。无以洗心胸,前登但山椒。

仇注:“《旧唐书》:唐玄宗幸蜀,次利州益昌县,渡吉柏江,有双鱼夹舟而跃,议者以为龙。《方舆胜览》载:桔柏渡,在利州昭化县。胡夏客曰:五代唐庄宗伐蜀,王衍兵屯利州,逆战三泉,败,衍惧,断吉柏江浮桥,即其地也。”

杜甫诗中不仅准确地写出前行方向,由北向南行至今广元昭化,此处为白龙江嘉陵江合流处,江水向东,诗人却转为西渡嘉陵江,沿左岸而行。同时也写出了蜀道渡河工具,“驾竹为长桥”“连笮动袅娜”“绝岸鼋鼍骄”,诗中用“驾”而非“架”,十分妥帖,架桥需要桥墩,而此处水流湍急,无法架设,只能用巴蜀特有的笮桥,即竹绳桥,如同驾驭竹绳前行,两岸还需用鼋鼍状的大石牵引,生动传神。前人谓五代时唐庄宗伐蜀,王衍兵败断此地浮桥,似与杜诗所记相异,或可见此地桥梁不能长久,屡有变迁。

历经山水之险,终于抵达蜀北门户,杜甫《剑门》可谓感慨万千: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

仇注:“《旧唐书》:剑州剑门县界大剑山,即梁山也,其北三十里有小剑山。大剑山有阁道三十里。《一统志》:大剑山,在保宁府剑州北二十五里,蜀所恃为外户。其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嵚,如门之辟,如剑之植,故又名剑门山。张孟阳《剑阁铭》: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

《鹿头山》诗云:

鹿头何亭亭,是日慰饥渴。连山西南断,俯见千里豁。游子出京华,剑门不可越。及兹险阻尽,始喜原野阔。殊方昔三分,霸气曾间发。天下今一家,云端失双阙。悠然想扬马,继起名硉兀。有文令人伤,何处埋尔骨!纡馀脂膏地,惨澹豪侠窟。仗钺非老臣,宣风岂专达。冀公柱石姿,论道邦国活。斯人亦何幸,公镇逾岁月。

仇注:“《唐书》:汉州德阳县有鹿头关,关在鹿头山上,南距成都百五十里,高崇文擒刘辟于此。《全蜀总志》:鹿头山,在德阳县治北三十余里。”并评论曰:“此思蜀中古迹。先主霸业,扬马文章,皆垂名千载者。失双阙,无复当时宫殿矣。何处埋,不见往日遗踪矣。”

剑门天险作为标志性名胜,由此表明行者已真正进入蜀中,其后便是一马平川,杜甫的关注点也开始转换,如冯至所说,此前的“这些诗句都提到‘始知’、‘始觉’、‘从此数’,这是说明他过去都不曾经历过,等到看见雄壮的剑门,他立即感触到一些现实的问题,最后走到德阳的鹿头山,俯望一片平原,险阻从此种植,他也有心情怀念汉代的诗人司马相如和扬雄了”。所写的现实问题包括蜀中自然环境可以保证老百姓自给自足,水旱无忧,但也经不住统治者的诛求无度,加之地理环境恶劣更是让百姓“朝避猛虎,夕避长蛇”,无法安居乐业。这与李白的担忧是一样的,同时蜀中地灵人杰,汉代扬马,彪炳文坛,见识卓绝,令杜甫为之倾倒,更因战乱时治蜀官吏得人,为之庆幸。如李长祥评:“自秦州至此,山川之奇险已尽,诗之奇险亦尽。乃发为和平之音,使读者至此,别一世界。”最后终于岁末的黄昏走完蜀道,到达的目的地——成都。诗人写下一首《成都府》,记录其对西南名城的第一印象。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陈贻焮称此诗是“入蜀纪行诗的总结语”,并认为杜甫的入蜀纪行诗是中国古代山水诗的一大变化,“不只是当行出色的山水佳制,而且体现了山水表现艺术的新成就”,可谓十分精当。

杜甫首次到达巴蜀地区,对该地特殊的地理环境有了直观的印象,并予以形象描绘。极力渲染出其险峻峭拔,令人生畏的特色风貌。其中《白沙渡》为杜甫进入巴文化区域第一首,开头所写:“畏途随长江,渡口下绝岸。差池上舟楫,杳窕入云汉。”末尾则写其感受:“临风独回首,揽辔复三叹。”惊险程度由此可见。《剑门》同样起句不凡:“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刻写出其突出特点。《龙门阁》尤为凸显经历栈道之惊心动魄。

因旅途匆匆,不能像陶渊明、谢灵运那样,从容探访山水之胜,“羁栖负幽意,感叹向绝迹……吾衰未自由,谢尔性所适”,未能细致深入的考察,但对其优美绮丽的一面也有所关注:“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石柜阁》)“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余。”(《五盘》)同时对巴地域文化民风习俗也有简要的描摹。如《水会渡》:“篙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写出了长期与险峻湍流打交道的巴人船夫的淡定。《五盘》:“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将此与中原战乱进行对比:“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更觉其地民风可贵。

由此可见,这组纪行诗十分可贵,是杜甫对蜀道最完整的一次经历和书写。杜甫在陇蜀间于古老的栈道文明感受到古代巴人开凿栈道的艰辛和伟大。以后杜甫开始以四川风物为题,写出川西与川北迥然不同的风貌。《成都府》则用“我行山川异,忽见天一方”,“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来描绘经历乱离后的诗人对成都的第一印象,揭示出成都不同于北方的物候特征,渲染其音乐歌舞之乡的繁盛,更突显其唐代国际大都会的重要地位,真实地写出作为中原人的杜甫对巴蜀地域文化的初步体验。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徐希平,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与民族文学研究。

文//来自于《中原文化研究》2019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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