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燮军、张伟:邵廷采史学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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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燮军、张伟:邵廷采史学述略

浙东史学源远流长,早在东汉前期,即有会稽山阴人赵晔著《吴越春秋》。自此后,浙东史学代不乏人。至南宋时,浙东学人研史成风,诚如清人章学诚所云:“浙东儒哲讲性命者,多攻史学,历有所承。”出现了像吕祖谦、王应麟、黄震等一批史学名家,形成了一个颇具特色的浙东史学派。有清一代,更是史家辈出,如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邵廷采、邵晋涵、章学诚等,且其史学宗旨一脉相承、渊源不异,蔚成史学一大宗派。对黄、万、全、章诸氏之史学,史学界已多有论述,不复赘言。今试就邵廷采之史学作一初步探讨,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邵廷采原名行中,字允斯,后改名廷采,字念鲁,浙江余姚人。生于清顺治五年(1648),卒于康熙五十年(1711),是与万斯同大致同时代的浙东史学派的一位重要成员。他学宗刘宗周,以宏扬王学为己任,可谓浙东王学之后劲。

邵廷采家学渊源十分深厚。邵氏家族自河南徙居余姚以来,世世“慎守经术”,且精治阳明之学,故有明一代,浙东诸望族中以明经及高第者,邵氏为最。其五世祖海州公甄,明世宗嘉靖三十一年(1552)举人,高祖靖州公钦谕,神宗万历十六年(1588)举人,曾祖易庵公洪化、祖父鲁公公曾可、父鹤间公贞显,皆姚江书院中高第。尤其是邵曾可,一生“勤道缵学,敦善行不怠”,“孝义、理学著姚江”,为士人称道。外祖父陈蜀庵,“博览典文,精研性理,尤好《左氏春秋》、司马迁《史记》,旁及《昭明文选》”,于经史之学,造诣颇深。这样一个学术世家,对邵廷采的成长是十分有利的。他自幼秉承家学,从八九岁开始,便在祖父的指导下学习王阳明的《客坐私祝》,接触周、程、张、邵、朱及白沙、绪山、心斋等理学大家的著作。祖父死后,又跟从外祖父习《左氏春秋》《史记》等史学名著。由于他聪颖好学,博闻强记,到十五岁时已“通《易》《诗》《书》并《左氏春秋》”。同时,对朱熹《通鉴纲目》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喜读朱子《纲目》”,有意于史书之编写。

邵廷采的成才,亦得益于良师的指点和帮助。他曾习见沈国模、管霞标、史拙修、虚修诸先生,从韩孔当、施约庵先生游,与黄宗羲、董无休、刘子志、子良、毛西河五先生并礼修相见,故所学“审于王门遗绪、明季旧闻”。在这些名儒中,黄宗羲的学术思想对他日后从事史学研究影响至深,故邵氏一直念念不忘,“十余年前,尝以《读史百则》呈正黄先生,后又蒙授《行朝》一编,殷勤提命,难忘是恩”。他自己曾说:“余本有清明之质,又承祖父教育,师友皆良贤,向是圣门路上人。”正是受家学的启蒙,良师的指导,加之天资疑悟,笃志于学,使得他学有所成。

邵廷采一生安贫乐道,不作趋时之文,不为功名利禄所诱。当时,清廷开科取士,士人纷纷奔竞其中,出于种种原因,廷采虽也屡次应试,然“中不中,自己全不主张”,终不以习制举业为务。他以韩愈宏道之志为志,以司马迁著述之业为业,明确表示:“士不得志则览名山大川,退耕且钓,志韩愈之志,业司马之业耳矣。”邵氏以读书、传授、著述为乐,他认为书不可以不读,说:“圣人之学在躬行,读书其一端也。”“欲发明心理,知古今,识事变,济时行道,扬名显亲,自非读书皆无由致。”并总结出一套顺序渐进的读书方法:“读书之序:《四书》读毕,一年而习一经,五年可毕五经。经学既通,以及诸子百家,俱有本矣。古文自《左传》始,《国策》不必多读,因苏、张习气,坏人心术。宜多读汉儒董仲舒、王吉、魏相、刘向、匡衡之文,其余取雄健严谨。贾谊、司马迁、相如、班固要当成诵,此外可勿问也。唐、宋大家,韩、欧最上,卓然传经纪事之言。柳文亦不宜多读,朱子谓其‘易令后生气促’。三苏、曾氏俱好,惟王氏叛道篡圣,当黜。……他如《十三经》、二十一史及宋以后文,随精神识力所能加,而多方采择之,非可预讲也。”由此可见,邵氏所列,皆为经、史之书,这与他“济时行道”的经世致用思想有关,他自己“上窥下逮,自封建、学校、农屯、军政、天官、舆图诸书无所不读”。“读书尊经右史,一切稗编、小乘,不屑寓目”。他毕生以教授为业,曾主讲姚江书院达十七年之久,门生遍布江南,故虽“未曾与群士争名,然大江以南已隐然知其姓氏”。晚年出游齐、鲁、燕、赵等地,以访求宋、元遗民轶事为己责,“所至以笔墨自随,而尤汲汲以搜罗胜国以遗为己事”,潜心于著述。

邵氏一生著述颇丰,与史事有关的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思复堂文集》十卷。《四库全书》列入《存目》。清光绪年间,会稽徐友兰重刊,收入《绍兴先正遗书》。是集初刊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以龚翔麟所撰墓志,邵思渊所撰墓表,万经所撰小传冠诸编首,分传、记、赠序、寿序、书序、书启、论、略、墓碣、墓表、墓志、行略、杂著等体。其中传、记部分,记述明代殉国臣子,旁及宋、明遗民,或表彰忠烈,或追述乡邦先哲,意在“表章儒先,发扬忠孝”。论、略两体,追溯原委,详述流变,旨在明辨当世举措的得失利弊,以谋翼正之道。清代学者李慈铭阅其《文集》后,以为“文章峻洁,则非谢山所及”。近代学者梁启超则更为推崇,称其“极尽文章之能事”,“为中国第一”。

(二)《西南纪事》十二卷,记桂王君臣事迹。

(三)《东南纪事》十二卷,记鲁王、唐王君臣事迹。

此两书取材甚广,考订详密,比较可信地记录了闽、浙、滇、桂匡复事迹,对明季忠烈义士多所表彰,极有助于南明史的研究。

(四)《姚江书院志略》四卷。 《志略》成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四年后刊刻。现有学者认为,《志略》可能非邵廷采一人之功。但该书的完成,倾注了他不少心血,功不可没。《志略》系统地记述了姚江书院的发展历史,为后人全面研究姚江书院派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颇大。

此外,邵氏史著尚有《宋遗民所知录》及《明遗民所知录》等。由于史料残缺,前书较简略,邵氏亦自云:“名曰《所知传》,愧闻见陋狭,外此遗漏者固多也。”后书记述了邵氏所闻见之明末清初遗民事迹,约五十人。两《遗民录》之作,意在表彰忠义节气,且均寓有对故国民族的衰亡之痛。这些史著流传至今,对考证历代尤其明代史实,大有裨益。

邵廷采著史,更论史。从他的大量史论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史学思想是相当丰富的。

(一)历史观。邵廷采与传统的儒家学者一样,其历史观是倒退的。他醉心于三代之制,极力赞美三代,认为夏、商、周是理想的政治社会。在他看来,封建、井田、学校乃是三代“治天下之具”,自秦统一六国,推行郡县制,则封建废;商鞅变法,开阡陌而井田废,井田废则民无恒产,而失其养;学校废,则处士横议,而教益衰。“三者皆亡,虽有良法美意,皆无所施”。故“后世之民所以不得沐唐、虞、三代之化,自战国始”。汉、唐虽得天下正统,但“汉、唐之德不如三代之什一也”。整个历史的发展呈现出衰退的变动趋势。作为治国安邦之道,他力主“复封建、行井田、改学校”。显然,这种复古主张在当时是不可能得以实现的。

然而,通过对整个历史兴衰过程的总结和历代典章制度沿革的考察,邵廷采多少意识到历史的变化性和发展性,注意到事物的发展有其内在的“势”。如,他在分析分封制和郡县制推行的原因时,曾说:“夫自有生民,其不能不趋于兼并者,势也。虽以圣人为之君相,无可如何。在上者封建并于郡县,在下者八家之业并于豪强,虽皆上之失道致然,然而此固自然之理也。故封建非圣人意,当此之时,其势不得不分。郡县亦岂秦意?当此之时,其势不得不合。”因此,他又认为:“凡事有行于古,而不可沿于今者。”“盖政与世移, 旬月之间,情势万变。吾之所论,未必遂可施行;而今之所难行,又未必不可施行于后。” 在这一认识的支配下,他对历史上的一些变革亦予以了充分肯定。如对中唐杨炎变租庸调而行两税,邵廷采的评价就极高:“租庸调,三代以后之良法也,杨炎变为两税,其救弊非不善。……或以咎炎,天下所以无任事之人也。”对这一些具有进步思想的观点,我们同样应予以注意。

在总结历史兴衰过程的中,邵廷采十分重视民心的作用。他认为唐、明之亡国,根于失民,故反复强调:“丘民之心不可失。”要维系民心, 统治者则必须“务教化经道民,不以刑罚;深仁以泽民,不以小惠;衽席以安民,不以兵革”。 他告诫清统治者:“长国家者鉴于唐与明之亡,其亦惕然知天命人心所依,无事聚敛以剥民,自取剥床之害也哉!”这表明,邵廷采的史观还渗透着浓重的民本思想。应该说,这是邵氏历史观中最精华的部分。

(二)正统观。封建史家大多持有统论思想,这是因为统闰之辨不仅涉及到史著编纂的方法论问题,而且也体现着史家的政治伦理观。两者虽不能等一,但且密不可分。邵廷采对历史上各个王朝的统闰问题十分重视,他曾说:“一家之似续、一国之世及不可以轻,而况乎正统之大乎!”他认为历史的“统”时断时续,有天行之统和人心之统之分。正统绝而归之偏统,偏统绝而归之窃统,是为天行之统;存窃统而终不使附偏统,存偏统而终不与于正统者,是为人心之统。“是两者,万世而不亡。”邵氏正统观深受《春秋》《通鉴纲目》的影响,认为“为正统之说者,一衷于《春秋》《纲目》而定,余纷纷可无议也” 他把历朝的统闰大致归纳为:三代以后,汉、唐、宋、明为正统;秦、晋、隋为闰统;南北朝、五代时期为无统。而对于元朝,仅说“入承大统”,不加阐述。

在邵氏的正统观里,同样体现着浓厚的封建伦理纲常说教和传统儒家的“尊王攘夷”思想。尽管他把宋朝放入正统之序,但他认为立国长久、守之仁义而足当正统的,只有汉、唐、明三朝,宋不能列其内。理由仅是“其取之不以正也”。 他对元朝统闰问题上的不置可否,实是出于忌讳清廷;而主张把辽、金史附于宋史之末,则充分暴露了他的“尊王攘夷”的民族主义思想。

我们认为,正统观固然是时代的产物,其存在有一定的必然性,但持有这一观点的史家,在分析和记载史事时,往往产生偏差。这与邵廷采本人所提倡的据事直书原则是有矛盾的。

(三)力主据事直书,反对任情褒贬。我国史学向有据事直书,反对任情褒贬的优良传统。司马迁之《史记》,因“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而被誉为“实录”;唐刘知几更作《直书》、《曲笔》两篇予以专门论述,力倡“君子以博闻多识为工,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

同许多著名史家一样,邵廷采也极强调撰史须据事直书,反对随心所欲地褒贬人物。他说:“是非明于异代,文章持万世之公。事虑久而渐湮,征求宜豫;道与天而均重,编次非轻。古者一史自出于一人,或以父子而世其业。后世众传分成于众手,至以崇卑而监其官。司马分散数家,刊落犹多未尽;范氏淹通后传,条例且虞过烦。《晋书》经瀛洲之十八士而始成,《宋史》(当为《新唐书》或《新五代史》之误)费欧阳之百万言而尤杂。辞之烦简以事,文之今古以时,固欲自成一家之体。然述一事而先后不同,叙一人而彼此不同,遂至踵坏百代之书。又况周臣不立韩通,国嫌宜慎;唐录难私张说,公道谁明?魏则为王,蜀则为寇,名儒且与陈寿同讥;按之入地,扬之上天,何物敢于魏收作色?总之,本朝自尊其人物,多称贤者而不列小人。若夫后王追定其权衡,当讨大夫而并及天子。”他呼请:“纪表志传,当如班掾之精严,毋仍应泰纪事之体;予夺贬褒,愿学文公之平恕,勿等李贽续书之偏。……宜开忌讳之门,大肆专家之学。”简言之,著史当尊重史实,如实反映历史的本来面目,力戒那种“按之入地,扬之上天”的恶劣史风。在这里,邵氏对史料的取舍,史书的编纂方法及文辞的运用,均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不乏见地。

邵廷采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由于他在史著的编撰过程中,参伍考稽,务尽详审,故其著述多“可称信史”。

(四)倡导史学经世致用。学术经世致用思想是浙东学术的一大传统。“浙东学术,自王充以降,形成求实的学风。这种求实精神,在理论上表现为实事求是,在实践上强调经世致用。在史学领域,则主张史学经世”。黄宗羲所著的《明夷待访录》,便具有极强的经世致用色彩。而章学诚更力主“学业将以经世,当视世所忽者而施挽救焉”。又云:“文章经世之业,立言亦期补于世;否则,古人著述已厌其多,岂容更益简编,撑床叠架为哉。”

此种经世精神亦为邵氏治学之宗旨。他认为,儒者之学,当以经世务为业,以躬行为实。他说:“经、史、子、集,淹贯惟今;丧、祭、冠、婚,典型由古。凡士习民风之大,并人心天理之微,要归当事之施行,宁止书生之空论。”学术文章必须为世所用,“不然,书陈陈充栋,如不能用,何益?”而治史贵在鉴往如今,以救时弊。故其所作《治平略》十二篇,远溯原委,泛论上下古今,“皆时所当先者”。《史略》六篇,更畅论明代政治得失,尤足证其经世之志。

在这一经世思想指导下,邵廷采治史十分重视贯通。他曾建议:“朝廷开史馆宜先正前史,去宋、齐、梁、陈、北齐、魏、周书,存《南北史》;废《三国志》,用《季汉书》。”很显然,这是因为《南北史》和《后汉书》较其它诸书更具有贯通性,故得邵氏青睐。他研究历史上的典章制度,尤重其贯通性。如《田赋略》即述自尧、舜时期到明季的田赋演变情况。而《户役略》《国计略》《农政略》《仓贮略》《水利略》《盐法略》《钱币略》《关市略》《刑律略》《弭盗略》《河防略》及《史略》之《治体》《兵制》《宗藩》《宦侍》《海防》《太学州郡》,无不详其终始,论其短长。这些《略》中,邵廷采的治史经世思想充分得到了体现。

此外,邵廷采还提出了经、史合一的观点。他认为,六经之《尚书》《春秋》,“经而史也”;司马光《资治通鉴》、朱熹《通鉴纲目》,“史而经矣”。这对打破儒家经典的神秘性,扩大史学研究领域,是有积极意义的。

总之,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邵廷采的史学思想虽夹杂着不少陈旧、落后的观点,但他承扬了我国古代史学领域诸多优良传统,进步的成份应是其思想的主流。

邵氏史学既上承黄宗羲,又较深刻地影响了此后的浙东史家,诸如邵晋涵、章学诚等人。邵晋涵为邵廷采从孙,且其祖父邵向荣为邵廷采弟子,其学术思想受家学影响自不待言。即如章学诚之史学,亦源自邵廷采。姚名达曾说:“始吾攻读实斋之学,昧其渊源所自。嗣屡于实斋书中见其称引念鲁《思复堂文集》,亦即悚然异之;而曲终奏雅,实斋竟自道其根底出于念鲁,则觅取《思复堂文集》,再三研绎,而恍然其间条贯,固有可寻也。”章学诚本人对邵氏极为服膺,早年与邵晋涵交谈,就盛赞《思复堂文集》说:“班马韩欧,程朱陆王,其学其文,如五金贡自九牧,各有地产,不相合也。洪垆鼓铸,自成一家,更无金品州界之分,谈何容易!文以集名,而按其旨趣义理,乃在子史之间,五百年来,谁能办此。”后在给其子信中又道:“盖班、马之史,韩、欧之文,程、朱之理,陆、王之学,萃合以成一子之书,自有宋欧、曾以还,未有若是之立言者也。”香港大学杜维运教授对邵氏的学术作了全面概括,认为:“廷采主讲姚江书院十七年,卓然为姚江王学之后劲,然其兼治史学,实出黄氏之教,所著《宋遗民所知录》《明遗民所知录》,既隐寓民族之痛,而《东南纪事》《西南纪事》《思复堂文集》,记胜国遗闻轶事尤详,只以穷老海滨,闻见未广,所记或有疏舛。然其征存国史之志,以史经世之心,不惟有黄氏之教,且下启邵晋涵、章学诚之史学。”这一评论,可谓至公。

要之,邵廷采在中国史学史上有着不容低估的地位和影响。

作者 | 唐燮军、张伟

来源丨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8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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