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安史之乱后的大唐,为应对藩镇割据,于公元780年进行了财政制度改革,推行了以货币财政为基础的两税法,它虽给大唐带来了全新的财政资源,但由于缺乏必要的政治整合能力,大唐最终未能建立起与平民社会相匹配的政治秩序。
与大唐的一系列失败努力相伴随的,是平民社会的到来和海洋世界的浮现,广州在8世纪中叶开始显露出它作为海洋起点的潜力,东西方贸易在陆上丝绸之路之外,也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中国作为草原-中原-海洋的多元复合体,也在这一过程中渐次展开。
节选自《枢纽》第三章“第二轮历史大循环:豪族社会”第三节“普遍帝国及其瓦解”。
江南地区浮现的新经济要素,为皇帝提供了重要的财政基础,使得皇帝可以此努力去对付国内其他反抗力量。劫后余生的大唐帝国在这方面做出了虽然不够成功但令人钦佩的努力,以安史之乱为契机努力解决“边陲势强而朝廷势弱”的问题,也解决帝国内部大军团所带来的危机。
这一系列努力中,开拓性的一步首先便是财政改革。780年,在杨炎主导下,废除了因均田制崩溃而早已运转不灵的租庸调制,改行两税法,规定将一切赋役皆折为货币,纳入户、地两税,每年夏秋分两次征收。
两税法的税基从人变成了土地,原则上规定必须缴纳铜钱。这意味着帝国财政自东汉末年以来,历经数百年,又从实物财政转成了货币财政,两税法构成了此后中国历代税赋制度的主要基础。
▲ 两税法,分夏、秋两季征收
相对于实物财政而言,货币财政使得皇权的意志转化为政治行为的效率大幅提高,这为帝国内部的均衡点向集权秩序方向偏移提供了可能性。
而安史之乱后的江南社会结构是个平民社会,这意味着,一方面,社会当中有可能发展起更加发达的货币经济,使得货币财政的效率更加提高;另一方面,皇权终于获得了与平民结盟的机会,来进一步打击豪族,这使得豪族社会结构的瓦解成为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此后就进入平民社会了,帝国的统治直接面向百姓,而不再依靠豪族提供秩序。
因此可以说,从隋炀帝开始的皇权对抗豪族的努力,到了这时终于因技术变迁而获得了政治可能性。
▲ 杨炎(两税法的创建和推行者)
杨炎的改革无法拯救苟延残喘的大唐,却开启了“唐宋变革”的大门,但其更早的动力来源,还可以追溯到武后、玄宗那里。那个时代的帝国政治空间结构仍是东西关系,军事贵族-豪族的“类封建自由”之自生秩序与君权的集权秩序之间的对抗关系,是此一空间关系的基本由来。
但是到皇帝与平民结盟打垮豪族,民间力量获得发展之后,则自生秩序与集权秩序的对抗关系转而呈现为民间的自由与皇权的专制之间的博弈关系。
▲ 关中十八唐帝陵
最终,唐朝崩溃之后,五代与大宋都定都河南,这是民间力量崛起的一个根本标志,关中本位已经不再需要了,此后的帝国首都永久性地定在关东了。对朝廷来说,其最大的威胁不再是内部的豪族力量,而是北方的草原帝国了。
所以,此后帝国的政治空间结构便从东西关系转为南北关系,南方的经济-财政重心与北方的军事-政治重心之间的关系。从藩镇割据到五代十国,便是这一转换的关键阶段。
但是光有新经济要素的出现还不够,倘无新的治理能力跟上的话,它仅仅会打破过往的均衡,却并不会带来新的秩序,还有可能带来更大的动荡与混乱,这是中唐以后的努力一直不够成功的原因之一。
当时的一大矛盾在于,社会结构已经朝向平民化转型,官僚体系当中仍然有相当数量的老贵族家世者在占据重要位置。这不是因为他们更为合适,而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平民担纲起新的秩序治理之重任,唐代后期的“牛李党争”便是此一矛盾的呈现之一。
这个矛盾的化解,需要有另一种技术进步,使得知识传播成本大幅下降,足够多的平民读得起书,才有可能有足够多的平民可供选择进入官僚体系。这个技术进步实际上也不是全新的技术发明,而是对既有技术的新的应用。
▲ 唐立九经,中有“三礼”之《周礼》
在五代时,冯道主持了国子监对《九经》的印刷工程,前后坚持了二十二年未曾中断,这是中国历史上首度大规模以官方财力印刷经典,这一工作开启了印刷术大规模使用的先河。
此前的印刷术,主要是用来印佛经的,在豪族社会,寺院是印刷品最有支付能力的主顾。五代十国时期逐渐浮现的平民化社会结构,以及此一期间政治上的分裂状态,却极大地刺激了经济的发展,民间社会商品经济在很多地方的发展都好过以往,更多的平民开始对印刷品有了支付能力。这提供了一个较大的市场,使得印制儒经逐渐变得有利可图。
▲ 印刷术
冯道所开启的印刷经典的工作,在此之后转化为一种社会性的商业活动,知识传播成本大幅下降,这才有了宋代科举的大发展。平民社会的官僚体系,终于可以从平民当中拔擢人才来充实。至此,从豪族社会向平民社会转型的过渡阶段基本完成,中国的历史发展从第二轮大循环进入到第三轮大循环的周期。
平民社会的到来,还在悄然中开启了另外一个面向,那就是海洋世界的浮现。
▲ 唐代时期的广州水运路线图
始于8世纪中叶的广州的全面繁荣,预示着取代陆路骆驼商队贸易的海上贸易,东西方贸易开始了从陆上丝绸之路向海上丝绸之路的转换。尽管这一势头被黄巢之乱严重打乱过,也被海禁中断过,但它已然预示着平民社会下,中国历史发展的一个方向。
如果用位于中国两极的长安和广州的关系来比喻的话,这一变化意味着,连接陆上丝绸之路的内陆城市长安的衰落,以及面向南海开放的东南部的兴盛;也意味着历史的天平开始急剧地由大陆的西北部向东方以及东南部倾斜。
但唐朝末年的庞勋之乱,则仍在提示人们,中国是个草原-中原-海洋的多元复合体,社会结构的变化可能会改变多元的作用方式,但不会改变多元本身。
▲ 庞勋之乱:大唐丧钟的第一声响
庞勋及其追随者系徐州人,因南诏攻陷了交州,为防备再战,这些徐州戍卒被派戍守桂林。朝廷两次不守三年之期的承诺,不许他们按期返乡,戍卒愤而起事,从桂林一路杀回徐州。巅峰时期庞勋麾下有二十万众,其控制区域刚好扼住江南通往长安的咽喉,朝廷立刻陷入财政困境。最终,大唐不得不依靠驻扎于晋北代地之中原-草原过渡地带的沙陀军击败庞勋。
但不到十年之后黄巢又起,沙陀再次成为击溃义军的主力。宋祁在编撰《新唐书》时,曾总结道:“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抛开王朝兴衰的感叹,在这段历史中我们会注意到,桂林(交州)—徐州—代地,刚好是海洋-中原-草原的地理结构。庞勋之乱预示着嗣后中国历史在这多重结构当中的复杂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