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民权:李光地与《音学五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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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民权:李光地与《音学五书》

《音学五书》,顾炎武著。顾炎武,字宁人,号亭林,学者称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史学家、经济家、地理学家。一生著述等身,其《日知录》和《音学五书》堪称其里程碑式的作品,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高学术成就。“所以,论清学开山之祖,舍亭林没有第二个人”,这是梁启超先生对顾炎武学术的最高评价。《音学五书》是一部研究古音学的著作,包括《音论》、《诗本音》、《易音》、《唐韵正》、《古音表》。学术界把它称作清代古音学的“开山之作”。它的出现,为清代古音学研究构筑了一个宏伟的大厦,其未完善处已由后人修补而成。然而,《音学五书》之所以能广泛流传,影响至深,这与当时李光地保护板刻却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段史实却鲜为人知。今述之以补语言史研究之不足。

当时《五书》版印以后,其校刻者张弨死,其子张叶增张叶箕因家贫而将板刻质于人,流入坊间。后坊间将削掉以镌刻它书,此事被李光地知道后以重金赎回。然后继续印刷,从而使《五书》得以广泛流传。后文将详叙。

李光地为什么要以重金赎回板刻呢?是因为李氏对顾炎武的学术成就及为人十分推崇。他的音韵学知识就是直接从顾炎武那里学来的。

李光地(1642—1718),字晋卿,号厚庵,别号榕村,福建安溪人,清初著名的思想家、经学家。康熙九年(1670)中进士,选庶吉士;后授编修,充会试同考官,累官至直隶巡抚、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一生为清廷鞠躬效劳,深得康熙帝器重。有一次康熙帝对廷臣说:“知光地者莫若朕,知朕者亦莫若光地。”其死,“谥文贞,并赐匾二,一曰清虚怡简,一曰昌时柱石”。“昌时柱石”,再没有比这更高的评价了。正因为如此,“雍正元年春,首录旧臣名节之尤验白者”,并追赠太子太傅。李光地在政治思想上提倡理学,并建议康熙帝用理学来加强思想统治,为康熙帝著有《御纂朱子大全》、《性理精义》、《周易折中》等书,使理学地位在清初得到巩固,成为统治者奉行的正宗学术思想。后又奉诏与门生王兰生编纂《音韵阐微》,这是一部根据等韵学原理对传统的反切进行改良的韵书。此外,李氏一生著述丰厚,后人集之为《榕村全书》,共二百余卷。

李光地晚于顾炎武二十九年(顾氏生于1613年),当他青壮年时,顾氏声望已誉满海内。因此,李光地对顾氏的学术成就是推崇备至的。他说朱熹“《诗传》叶韵已好,尚不如顾宁人考据精确,六经皆可通”,把顾炎武推至朱熹之上。又云“近代博雅淹洽,未见其比”。其对顾氏韵学更是推崇,云“韵学不讲,宁人独出究心,直还三代”,“宁人讲入声,直千古未有”。其对顾氏《五书》评价曰:

有顾氏之书,三代之文可读,《雅》《颂》之音各得其所。语形声者,自汉晋以来,未之有也。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康熙十年。顾氏于其年从山东来到京城,住在外甥徐乾学家(徐于康熙九年中进士,授编修,后官至刑部尚书)。李光地于康熙九年中进士,选庶吉士,来往于徐家。第二年在卫尔锡引荐下见到顾炎武。这次相见交谈,使李光地终生获益。其年,李氏三十岁,顾氏五十九岁。李氏以音韵学质疑于顾氏,顾氏耐心为其解答。李氏《顾宁人小传》追述其事曰:

余始官庶吉士,会相遇,为半日话。时余于音学无晓也,宁人举其大指示曰:古者同文,声与形应。凡字旁从某,音必从某。后世不愔音伪,反谓古书为叶,皆非也。《唐韵》承江左末流,部居悉舛,分合之间,纷不可治。今当以《诗》《易》周秦之文为正,质验字旁。分者并之,合者离之,使古书无二音,然后得复其旧。子闻言犹未省了。家居数载,追寻言绪,未达者自以意为之说。又七年复来京师,则宁人没矣。闻其书已成,亟求观之,所意者幸不谬。

虽为“半日话”,但顾炎武古音学之大纲之精髓已尽见其中。可转述为如下几点:

一、在古音认识上,古音存于文字声旁(谐声字)之中,“声与形应,凡字旁从某,音必从某”。人们一般把“同声必同部”的发现归功于段玉裁,殊不知这一理论的提出,顾炎武已先发其声。

二、在古音观念上,古诗无叶音,古音原本如此。这是顾氏对陈第“古无叶音”说的继承。

三、在研究方法上,以《唐韵》为基础,以《诗》《易》周秦古文为正,并质验谐声偏旁,对《唐韵》重新部分,“分者并之,合者离之”,使古音原貌“得复其旧”。这就是著名的“顾氏《唐韵》离析法”。

以上三点对于一个研究古音学的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李光地就是在顾炎武的启发下,后来又加以研究,先是著《等韵便览》,所谓“未达者自以意为之说”即是(著于康熙十五年)。后又著《榕村韵书》,古韵部分及有关音韵学观点一依《音学五书》。如古音分部为十,《广韵》支、麻、庚等韵部各离析为二,分别派入相应的歌、支部,歌、鱼部,耕、阳部等。从“所意者幸不谬”中,可以看出这次谈话给李光地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因为其音说竟“不谬”于顾氏。后来李光地又写了一些音韵学文章,收于《榕村全集》中,如《覆驳谐声韵学札子》(卷二十九,页二十六),《南北方音及古今字音之异》(卷二十,页十九)。《榕村别集》又收《等韵辨疑》一卷。《榕村续集》里有很多书信也谈到音韵学问题。可以说,这些文章乃至后来奉敕编纂的《音韵阐微》,都是在顾炎武古音学的启发下写成的。例如《音韵阐微》中根据合声方法改良反切,也是受顾炎武反切起源于合声说的启发。罗常培先生认为是受康熙帝的启发,其实这是不符合实际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世宗宪皇帝御制序文曰:

至汉魏之间,孙炎创为翻切。齐梁之际,王融乃赋双声,等韵渐萌,实暗合其遗法。迨神珙以后,其学大行,传于今者有司马光《指掌图》、郑樵《七音略》、无名氏《四声等子》、刘鉴《切韵指南》。条例日密,而格碍亦日多。惟我国书十二字头,用合声相切,缓读则为二字,急读则为一音,悉本乎人声之自然。证以《左传》之丁宁为钲,句读为谷,《国语》之勃提为披,《战国策》之勃苏为胥,于三代古法,亦复相协。

这段序文主要谈了两点,一是《音学阐微》的合声反切有着等韵学产生的背景,二是它根源于先秦时代的合声反切。而后者正是顾炎武在《五书》之《音论》里所阐发的。根据李清馥《榕村谱录合考》记载,李光地多次强调“满州十二字头,尽合古韵”,虽有几分曲阿,但强调反切的改良须以古音研究为基础却是真的。

顾炎武对李光地的才学也非常赞赏。当时,李光地把他写的有关文章通过卫尔锡转请顾炎武指数,并欲通过卫氏引荐给顾炎武。卫氏名既齐,字尔锡,康熙三年进士,人称卫太史。卫尔锡与顾炎武是好朋友,康熙四年,顾氏以自己写的《诗本音》请正于卫氏。该年,顾氏与颜修来书云:“《诗本音》二册送上,有较正者,乃卫太史笔也。”顾炎武看了李光地的文章以后赞叹不已,亟于求见。李清植《文贞公年谱》对此有所记,其曰:

(康熙)十年辛亥,公三十岁。始见顾炎武,闻音韵之学。公以历论八篇就正于卫公既齐。卫公以示顾氏,顾氏曰:元人之文也,谁为为之者?幸一识之。卫公乃见公于顾氏。顾氏与纵谈点画声音古今讹异之原。公心识其说。

通过顾炎武的启发,加上李氏又能“心识其说”,所以李氏后来才能广通音韵之学。兹不烦举《文贞公年谱》二条证之,谱云:

(康熙十五年),是岁编《等韵便览》。公既通国书及顾氏音学,至是玩心益熟,乃摘字之习用者,依等韵字母编为便览。

(康熙)四十九年庚寅,公六十九岁,夏四月《韵笺》成。韵部一依顾氏《古音表》,至括众韵为六摄通用,上去二声尤得古意。

可见,直到晚年,李光地对顾氏音韵学仍至信不疑。实际上,在李光地时代,讲古音学的不止顾氏一家,如柴绍炳、毛先舒、邵长衡、毛奇龄等。这些人都有著述行世,柴氏有《古音通》,毛先舒有《韵学通指》,邵氏有《古今韵略》,毛奇龄有《古今通韵》。尤其是毛奇龄的书,皇上昭付史馆刊印(康熙二十三年),具有很强的“权威性”。然而,这些人的古音学或不够完整难成体系(柴氏、毛氏先舒),或掇拾朱熹叶音之说(邵氏),或执今韵以通古音(毛氏奇龄),缺憾甚多。李光地认为,这些人的学说皆不可取,并在《韵笺序》中,对“叶音说”和毛奇龄的古音通转说痛加诟斥。而李光地独钟顾氏之说,不能说是没有见地,“近代博雅淹洽,未见其比”,决非轻断之语。其《韵笺序》云:

近日唯长洲顾炎武宁人氏能古韵,心通其意,而又援据极博,足以征之,故缀其韵谱。凡《唐韵》之可通者不可通者,悉注于本目之下。其曰通者,古法也,曰不通者,时误也。

不仅韵部,其《韵笺》体例亦如同《唐韵正》矣。

在叙述李光地保护《五书》板刻之前,有必要把《五书》刻印情况作个交代。

顾炎武《音学五书》脱稿于康熙五年(1666),第二年交付淮上山阳县好友张弨刻印。张氏名弨,字力臣,山阳诸生,精通六书之学。张氏及两个儿子叶增叶箕为《五书》的雕刻,倾力相助,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山阳县志》和《淮安府志》皆称,张弨取鬻产之值为顾炎武刻《广韵》和《音学五书》。《五书》后叙云:

予纂辑此书几三十年,所过山川亭鄣无日不以自随。凡五易稿而手书者三矣。然久客荒壤,于古人之书多所未见。日西方莫,遂以付之梓人,故已登版而刊改者犹至数四。张君弨为之考《说文》,参群书,增辨正,酌时宜而手书之。二子叶增叶箕分书小字,鸠工淮上,不远数千里,累书往复,必归于是。〔其工费则又取诸鬻产之直,而秋毫不借于人〕。

可见张氏一家对《五书》的贡献。顾炎武《寄张文学弨,时淮上有筑堤之役》诗云:“遥忆张平子,孤灯正勘书。”张弨为《五书》反复校雠,订正其中文字错误,顾氏与潘耒书云:“近日力臣来札,《五书》改正约一二百处”。

然而,《五书》虽于康熙六年开雕,但最后定版却在康熙二十年,而印刷成书却在顾氏身殁之后。其间经过了反复修改,“故已登版而刊改者犹至数四”。张穆《潜丘年谱》称,康熙二十二年癸亥,“陆清献日记,癸亥十一月三十日,淮安阎百诗来会,言顾宁人不在,所著《音学五书》方在刊刻”。看来《五书》符山堂版本年代应定于康熙二十二年之后而不是康熙六年,定于六年是错误的。

《五书》刻成之后,其版遵顾氏之意,藏之名山。然而张弨死后(张氏殁于康熙三十三年),其子因家贫之故,遂将《五书》之板刻质于人,后讹传李光地以五百金买去。《山阳县志》卷三十三张弨传记云:

与昆山顾炎武善,取鬻产之值为刊《广韵》及《音学五书》,手加校雠。……《五书》板存淮上,李相国光地以五百金购去。晚岁遍游五岳,皆为之图,书画皆名家。后嗣衰微,其符山堂藏书多归于何焯。

又《淮安府志》亦是如此说。然《山阳县志》所记并不详校。先有顾衍生之元谱云:“《五书》刻于淮上,后为张力臣鬻于安溪李公。”而潘耒《访顾亭林遗书不得》诗序云。“《音学五书》刻于淮浦张力臣家,力臣亡,其子以板质于人,不可复问,则以为力臣鬻之者,诬也”。就张力臣与顾炎武的交情看,断不会干卖板之事。既然以鬻产之值助刻《广韵》和《五书》,更不会靠卖板五百金来度日。顾氏虽死多年(康熙二十一年),人走茶凉还不至于如此。而李光地也因此背上了一个强买《五书》板刻的黑锅,遭人唾弃,实在是不应当。潘耒为之辨诬当是。而实际情况又是怎样的呢?李清植《文贞公年谱》有一段较详细的记载,其云:

(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公六十六岁。夏四月,校刻《韩文考异》,赎顾炎武《音学五书》。顾氏是书既成,厚自珍秘,世无知者。顾氏既没,其版沉埋于扬州坊贾间。坊贾将削其版以镌它文,适有见者,以告公。公为赎归,传于世。

这段材料可补解潘耒之疑,“力臣亡,其子以板质于人,不可复问”。至于《五书》板刻是怎样流落到扬州坊贾间,则不可考。《山阳县志》所记“以五百金购之”,当是指赎金而已。如果李清植不是为其祖父李光地护短的话,所记当为事实。李光地当时凭相国身份强购《五书》板刻,实乃当时讹传。由此看来,顾炎武《音学五书》能大量流传于今,影响之所以大,李光地实为功臣。如果不是他及时赎回,坊贾将削灭,《五书》之将湮没,实为语言学史上一大憾事。

当然,在此之前,《五书》已版印于世,但数量毕竟很少。今观张弨符山堂本《音学五书》,却有着各种不同的版面装帧,但刻写的字体、笔势和书中避讳、文字漫灭等均一样,属同一个原板刻无疑。版本不同,显然是先后多次印刷的结果。可以推测,李光地得板以后又印刷了多次。有一件事情很能说明问题,今就南京图书馆所藏《五书》符山堂本观之,有的载有徐氏三兄弟(徐乾学、徐元文,徐秉义)为舅父顾亭林介山书堂所作的《征书启》,有的没有载。载有《征书启》的本子是早期翻印本,没有的是后出本子。《征书启》大概作于康熙十六年前后,其开头曰:

舅氏顾宁人先生年逾六十,笃志经学,欲作书堂于西河介山,聚天下之书藏之,以贻后之学者。

案之顾衍生之元谱,康熙十六年五月,顾氏六十五岁之时,去汾州之介休,是年有诗《介休》和《介之推祠》。而此时,徐家兄弟官位显赫,徐家正是鼎盛时期。又案之《清史稿》及有关资料,康熙三十年前后,徐元文兄弟因子侄倚势犯法,被人弹劾,又陷于党争之中,失败后而先后革职,告假回家。徐元文于归家第二年(三十年)抑郁死去,徐乾学亦于三十三年死去,从此徐家衰落。而到了康熙四十六年以后,徐家已基本上没有地位了。因此,我们可以断言,没有徐氏兄弟《征书启》的《五书》符山堂本,是板刻落到了李光地手里之后,于康熙四十六年以后印刷的。一方面,李光地出于对顾炎武及其《五书》的推崇,不惜以重金赎回板刻;一方面又出于政治上的敏感性,为避清廷嫌忌,怕受牵连而不得已将徐氏兄弟的《征书启》删掉。尽管李光地与徐乾学兄弟有着相当的交情,然而世态炎凉却不得不如此。虽然如此,但李光地为保护《五书》板刻,为《五书》的继续翻印,为古音学的传播,却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勋。否则,《五书》流传不多不广,乾嘉学派如江永、段玉裁、戴震、王念孙、江有诰等就难以在《五书》基础上继续拓展,取得丰硕的成果。然而,张弨的校雠刻印之功,李光地的护板再印之功,谁又知晓!

作者 | 张民权

来源丨《南京社会科学》1996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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