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印:略谈顾炎武在历史文献学方面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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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印:略谈顾炎武在历史文献学方面的贡献

顾炎武字宁人,学者称其为亭林先生,崑山(今属江苏)人,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学者。顾炎武一生著述繁富,对我国古代的历史文献广有涉猎和研究,他在文献的校勘,文献的音韵、训诂,以及在金石文字的考订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提出了相当多的很有价值的见解,在我国历史文献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本文既拟从校勘、训诂,以及金石文字等几个方面,大略探讨一下他对我国历史文献学的发展所作出的贡献。

信守“阙疑”,反对妄改的校书主张

这里所谓的“阙疑”,主要就是存疑,是指对历史文献有一时弄不通或弄不懂的地方,不要妄加改动,而应该严格保持文献的固有面貌。这里的道理并不难理解,很清楚,一个人的学问不管有多么渊博,但相对于整个的知识海洋来说,总是有限的。因此,你一时弄不通或弄不懂的地方,并不一定都是文献本身的问题所造成的,而很可能是你学识不够的原因。可见信守“阙疑”,不仅是一种谦逊的态度,而且也是一种严谨的学风。顾炎武生当明末,他对万历年间的空疏学风深恶痛绝,而这种学风反映到历史文献学,就是对古书妄加窜改。顾炎武指出:“万历间,人多好改窜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日知录》卷一八《改书》条)他举例证说:唐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氏檄》开篇即有“伪临朝武氏者”一句,骆宾王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敬业起兵在光宅元年九月,武氏但临朝而未革命也。”(同上),但“近刻古文,改为‘伪周武氏’,不察檄中所云‘包藏祸心,睥睨神器’,乃是未篡之时,故有是言。(原注:越六年,天授元年九月,始改国号曰周。)其时,废中宗为庐陵王,而立相王为皇帝,故曰‘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也”。(同上)顾炎武愤怒地指出:“不知其人,不论其世,而辄改其文,缪种流传,至今未已!”(同上)他说:“山东人刻《金石录》,于李易安《后序》‘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不知壮月出于《尔雅》(原注:八月为壮),而改为牡丹。”(《日知录》卷一八《别字》条)他感慨地说:“凡万历以来所刻之书,多牡丹之类也。”(同上)更有甚者,明明改错了古书,还妄加赞评。如明刻《诗归》一书收有魏文帝曹丕的一篇《短歌行》,其中有“长吟咏叹,思我圣考”的诗句,校书者不知“圣考”乃指曹丕之父魏武帝曹操,而妄把“圣考”改成了“圣老”。改了也罢,还缪加“评之曰:‘圣老字奇!’(《日知录》卷一八《改书》条)这就不免妄上加妄了。

顾炎武认为,古书“苟如近世之人据臆改之,则文益晦,义益舛。而传之后日,虽有善读者,亦茫然无可寻求矣”。(《日知录》卷一八《勘书》条)这里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校书信守阙疑之戒,保存古书的固有面貌,“传之后日”,尚有“善读者”,则有些问题,便有可能得以解决。因而他提出:“信而好古,则旧本不可无存;多闻阙疑,则群书亦当并订。”(《日知录》卷一八《监本二十一史》条)这里的“信而好古”和“多闻阙疑”都是孔子的话,前者见《论语·述而》篇,是说以相信的态度喜爱古代文化;后者见《论语·为政》篇,是说多听,有怀疑的地方则加以保留。正是在这两个前提之下,即:既要保存古本的面貌,又要互相参证校订群书,这就是顾炎武对校书的基本要求,它体现了校书“改”与“不改”之间的矛盾统一,具有深刻的科学道理。

信守“阙疑”是我国学界一个古老的优良传统。班固《汉书·艺文志》记载说:“古制书必同文,不知则阙,问诸故老;至于衰世,是非无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伤其(渐)不正。”唐代的颜师古在给上文所引孔子的话作注说:“《论语》载孔子之言,谓文字有疑,则当阙而不说。孔子自言,我初涉学,尚见阙文,今则皆无,任意改作也。”孔子这句话载《论语·卫灵公》篇,是说孔子还能看到史书存疑的地方。但周朝衰落以后,诸侯争战,“是非无正,人用其私”,破坏了这样严谨的存疑学风,毫无根据地“任意改作”,窜改历史文献。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孔子力挽狂澜,提出了上述主张,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同样,处在明朝末期的顾炎武,面对着学子“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甚至“矧纳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的局面,(引文见《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门人书》)以及好改古书的恶习,顾炎武重申了孔子的主张,并且身体力行,其意义也是不言自明的。

那么,怎么做才能保障既校改了古书的讹误,又不至于乱改书呢?顾炎武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凡勘书必用能读书之人”。(见《日知录》卷一八《勘书》条)这里所说“能读书之人”,即所谓“通儒”,或称某一方面的专门家。用通儒校书,早在汉代实际上已经这样做了。如刘向校书之时,刘向自己“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都是各校其所长之书。北齐的颜之推感慨说:“校定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颜氏家训》卷八《勉学》)事实上,谁也不能把天下的书都看遍,而只有专家,在其所专门研究的领域中,才能做到这一点。从这个意义上说,确实只有专家,即所谓通儒或“能读之书人”,才能胜任其所研究领域中的诸书的校定。正因为如此,顾炎武十分推崇宋元间的书院刻书。他说:“闻之宋元刻书皆在书院,山长主之,通儒订之(原注:主书院者谓之山长……),学者则互相易而传布之,故书院之刻有三善焉:山长无事,而勤于校讎,一也;不惜费而工精,二也;板不贮官而易印行,三也。”(《日知录》卷一八《监本二十一史》条)这里特别是“山长主之,通儒订之,学者则互相易而传布之”,集中体现了专家校勘、相互揣摩研讨的认真精神,这正是明坊间刻书所不可企及的。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顾炎武的校书主张,并不是凭空想当然,而是发扬了自孔子以来所遵行的优良学风,体现了对我国古代文化,特别是对历史文献整理与研究的科学、严谨态度。同时,我们也不难发现,顾炎武非常务实,即以对历史文献的校勘而言,他既有原则主张,又有具体措施和办法,都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通古音、求古意,维护古籍之真

顾炎武精通古音,著有《音论》三卷、《诗本音》十卷、《易音》三卷、《唐韵正》二十卷、《古音表》二卷,这就是著名的《音学五书》。顾炎武的古音研究与历史文献学的关系,在他的《答李子德书》中说得比较明确。他说:“三代六经之音失其传也久矣!其文之存于世者,多后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辄以今世之音改之,于是乎有改经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书》,而后人往往效之,然犹曰旧为某,今改为某,则其本文犹在也。至于近日锓板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书,率臆径改,不复言其旧为某,则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叹者也。”(见中华书局影印本《音学五书》附)正是因为“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所以,准确地探求古音,对恢复和保护古籍的本来面貌,便不失为一重要途径。而纠正唐玄宗妄改《尚书·洪范》中的一字之谬,便是一典型例证。

开元十三年,唐玄宗下了一道《改〈尚书·洪范〉“无颇”为“无陂”敕》,他在这篇敕文中说:“朕听政之暇,乙夜观书……每读《尚书·洪范》,至‘无颇’、‘遵王’之义,三复兹句,常有所疑:据其下文,并皆协韻,唯颇一字,实则不论。又《周易·泰卦》中‘无平不陂’,《释文》云陂有颇音。陂之与颇,训诂无别,为陂则文亦会意,为颇则声不成文。应由煨烬之余,编简堕缺;传授之际,差别相沿,原始要终,须有刊革。朕虽先觉,兼访诸儒,佥以为然,终非独断,其《尚书·洪范》‘无偏无颇’字,宜改为‘陂’,庶使先儒之义去彼膏肓,后学之徒正其鱼鲁……。”(见《唐大诏令集》卷八一)这篇敕文涉及《洪范》下列文字,即:“无偏无颇,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唐玄宗认为,在这段文字中,除了第一句,即“颇”与“义”不协韻外,其它几句“并皆协韻”,因而断定“颇”字“不伦”,于是援引《周易·泰卦》和《经典释文》,将“颇”改成了“陂”。其实,这篇敕文虽讲得头头是道,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即顾炎武所指出,他们显然“不知古人之读‘义’为‘我’,而‘颇’之未尝误了”。(《答李子德书》)这是我国历史上因不懂古音而乱改古书的有名案例。虽然,宋宣和间朝廷曾下诏书,恢复‘颇’字旧文,但因回改不彻底,唐玄宗的错误影响至今仍存,所传殿本《尚书》,仍作“陂”字未改,足见其影响之大。

顾炎武在《答李子德书》中,还列举了不少因不明古音而乱改古书的实例。例如《隋书》卷一三《音乐志》,载有梁沈约撰的《歌赤帝辞》,其中末四句是:“齐醍在堂,笙镛在下。匪惟七百,无绝终始。”这里的“终始”,本来作“终古”,它是从《九歌》的《礼魂》末一句“长无绝兮终古”直接演脱而来。顾炎武说:“古人读‘下’为‘户’,故“无绝终古”句正与上句“笙镛在下”句压韻。从文义来看,作“终古”亦十分切贴。屈原《离骚》有一句是,“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朱熹解释说:“终古者,古之所终,谓来日之无穷也。”这里正是说祭奠赤帝的礼仪“来日之无穷”之意。后人不察,改“古”为“始”,不仅失去了韵脚,而且文义也晦涩了。

在顾炎武的《音学五书》中,《唐韻正》都凡二十卷。此书不仅规模大,而且考订翔实,引证极为丰富。为我们读通、读懂古书提供了极大方便。例如“景”字。顾炎武说:“古音於两反,即影字,晋葛洪始加‘彡’。”接着他引证了《诗经》、《山海经》、《墨子》、贾谊《新书》、《淮南子》、扬雄《剧秦美新》、《白虎通》,以及晋夏侯湛、陆机、郭璞等人的有关文字,阐释了“景”字的读音,并得出结论说:“按此字古亦当有两音,其大也、明也之训,当音居两反;形景之景,则音於两反。”(《唐韻正》卷九)把“景”字的两个读音、两种训释解说的十分清楚。再如解“衖”字。顾炎武说其字“古音胡贡反”,并说:“《楚辞》巷字一作衖。”这说明,在汉代以前,这两个字是通用的。接着,顾炎武对这个字作了下列解释:“今京师人谓巷为衚衕,乃二合之音。杨慎曰,今之巷道名为胡洞,字书不载。或作衚衕,又作。《南齐书》萧鸾弑其君于西弄。注:弄,巷也。南方曰弄,北曰。弄者盖衖字之转音耳,今江南人猶谓之弄。(《唐韻正》卷十一)这个解释贯穿古今,融会南北,把衖字的古音今意,以及其字音的演绎情况都勾勒得明明白白,其功力及其意义都是显而易见的。顾炎武对我国各地保留的古音极为熟悉,如“家”字,古音“姑”,又音“歌”,他说:“今山东青州以东犹存此音,如张家庄、李家庄之类,皆呼为‘姑’;至幽蓟之间,则又转而为‘各’矣。”(《唐韻正》卷四)这类解释在今天仍有现实意义,它使我们得以知道,所谓张姑庄、李各庄之类,都是张家庄、李家庄的古音,这里的“姑”、“各”,只不过是“家”的表音罢了,它们在字面上已没有任何意义。对于同音假借字,顾炎武亦阐释的十分清楚。如“不”字,“古音方彼反”,与“否”同音。他说:“按‘不’字古音‘丕’。从‘一’为‘丕’,从‘口’为‘否’。然古字多通用,如《诗》中‘不显亦世,不显不承’之类,皆是‘丕’字。其未然之词皆曰‘不’,转而上声则曰‘否’……”又引杨慎的话说:“‘否’之音义与‘不’相通,古二字多通用。”对有的通假字,顾炎武虽未作说明,但其所举例证,已足以使人明白其意。如“境”字,“古音居两反”。接着他举例说:“贾谊《新书》‘守卫捍敌之臣,诚死城郭封境’,《汉书》作‘疆’。”就是说,“封境”的“境”字,《汉书·贾谊传》引此文作“封疆”。顾炎武虽未作任何说明,但这个实例已足使我们明白,至迟在汉代,这两个字是通假的。这对我们读懂读通古书的确很有意义,它至少可使我们碰到这种情况,不致乱作猜疑,甚至妄改古书。

与顾炎武古音研究相得益彰的是他对经书训释的探讨,在这方面,除《日知录》所涉有关内容外,《左传杜解补正》与《五经同异》两种著述是值得注意的。

《左传杜解补正》共三卷,主要参用明人三部关于《左传》杜注的著作,并参以己意,对杜预的《春秋左传集解》进行了一些补充和驳正。顾炎武在本书卷首说:“《北史》言周乐逊著《春秋序义》,通贾、服说,发杜氏违。今杜氏单行,而贾、服之书不传矣。吴之先达邵氏宝有《左觽》百五十余条,又陆氏粲有《左传附注》,傅氏逊本之为《辨误》一书,今多取之,参以鄙见,名曰《补正》,凡三卷。”这就是说,本书援引北周乐逊《春秋序义》以贾逵、服虔说“发杜氏违”的先例,主要参酌邵宝的《左觽》、陆粲的《左传附注》,以及傅逊的《左传注辨误》等书,补杜预《集解》的未备,并正其失。邵氏的《左觽》一卷,是邵宝读《左传》的札记,杂论书法及注释,全书共一百五十条左右。陆粲的《左传附注》凡五卷,前三卷皆针对杜预注所发,后二卷则兼及孔颖达和陆德明。至于傅逊的《辨误》,全名为《左传注辨误》,凡二卷。亦皆针对杜预注而发。顾炎武对这三部书极为重视,他在《日知录》的《左传注》后就特别指出:“凡邵、陆、傅三先生之所已辨者不录。”(该书卷二七)足证顾炎武对这三部书极为精熟,影响至深,故他屡次提到这三部书。事实上,顾炎武在《左传杜解补正》中所征引的书,远在上述三书之上,而大多是顾氏自己的发明。如隐公元年,在著名的《郑伯克段于鄢》这段文字中,有“庄公寤生,惊姜氏”一句。对于“寤生”,杜预注释是寐寤而庄公已生”。顾炎武认为“恐无此事”。他引应劭《风俗通》的记载,对杜氏之说提出了异议,《风俗通》说:“儿堕地能开目视者为寤生。”(卷上)其说虽未必正确(今一般认为脚先头出为寤生,是一种难产胎位,故使姜氏大惊),但已显然比杜预说更近于情理。再如僖公五年,宫之奇谏假道,其中有“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太伯不从,是以不嗣”的话,顾炎武说:“不从者,谓太伯不在太王之侧尔。《史记》述此文曰:太伯、虞仲,太王之子也。太伯亡去,是以不嗣。以亡去为不从,其义甚明。杜氏误以不从父命为解,而后儒遂傅合《鲁颂》之文,谓太王有翦商之志,太伯不从。此与秦桧之言莫须有者何以异哉!”(卷上)这些都是顾炎武旁引它书,以申述自己的见解。对当注而杜预未注的,顾炎武都进行了补注。如隐公四年有云:“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对于这段话,杜预只注了“八十曰耄”,未及“老夫”,顾炎武补注说:“《曲礼》,大夫七十而致仕,自称曰老夫。”为什么说“老夫”在这里应当作注呢:这是因为“老夫”与“耄”在这里是性质相等的词,“耄”既当注,“老夫”即亦当注。除外,对于杜预在注释体例上的失误,顾炎武亦一一指出。如隐公五年,记“曲沃庄伯以郑人、邢人代翼……”杜预注云:“邢国在广平襄国县。”顾炎武说:“按此解宜移在上年卫人逆公子晋于邢之下。”这是因为,注释某词某语,必须在此词此语首见时出释,这是自古以来的通例,它可以避免出释的随意性。一般来说,在同一卷中,同一个词不应重复注释。如僖公五年,诸侯会盟,郑伯对周天子的命令感到高兴,又对没有朝见齐国而感到害怕,因而“逃归不盟。孔叔止之,曰:……”杜预注:“孔叔,郑大夫。”顾炎武指出:“孔叔解已见三年,此重出。”这些都是从注释体制上纠正杜注之失,足可反映顾炎武治学一丝不苟的精神。

在《左传杜解补正》这本书中,顾炎武凡援引他人之说,皆予以说明。如僖公八年,有“凡夫人不薨于寝。不殡于庙”的记载。这里,顾炎武引“邵氏曰,殡于庙,谓启殡而朝祖也。凡柩行而止皆谓之殡。”这位邵氏,就是前面提到的《左觽》作者邵宝。再如襄公二十一年,有齐“庄公为勇爵”之记载。杜预注云:“设爵位以命勇士。”顾炎武则引“陆氏曰,爵酒器也,设之以觞勇士。”这位陆氏即《左传附注》的作者陆粲。邵氏、陆氏等,都是在本书卷首特别提及的作者,从实际情况看,除邵、陆、傅等人外,凡作者所征引之说,顾炎武皆一一注明,没有一丝含混,如苏轼、毛晃、洪迈、王若虚等等,无一不提及原作者的姓氏、体现了顾炎武实事求是的严谨学风。

顾炎武的另一部著述《五经同异》亦上中下三卷。这部书的特点是,全部都是辑录宋元以来学者有关说经的文字,没有顾氏自己一句话。虽然如此,但选录诸说的本身,就应该说已经体现了顾炎武的某些看法,至少他必认为这些说法有一定参考价值,否则,他就不一定要选录了。如该书卷上《舜让于德弗嗣》条:“金履祥曰,子王子曰,尧之试舜如此之详,而让德弗嗣之下,无再命之辞,巽位之际,亦无丁宁告戒之语何也?案,《论语·尧曰篇》首二十四字乃二典之脱文也。”考《论语·尧曰篇》首二十四个字为:“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在这二十四个字之后,《论语》还有一句:“舜亦以命禹。”即舜让位的时候,也说了这么一番话,足可证明,这确是尧让位时对舜所说的话,也足可证明,金履祥的看法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再如本书卷下录《黄氏日抄》的《大学》正文,这个正文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之后,没有像朱熹《大学章句》那样,接“知止而后有定”以下四十二字,而是直接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下的文字。从文理上看,这样接与《大学》开篇几句似更加紧密。至于“知止而后有定”等四十二字,黄氏认为是第四章释格物致知的传文。这些都足资研究者参考,对推定《大学》等古文献的本来面貌不无意义。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顾炎武不论探索古音还是探索古意,都非常务实,不少古音古意都是在纠正前人之谬的基础上进行的,对清除古代文献在流传过程中所造成的讹误,确属成绩斐然,不可低估。

重实践,搜讨金石文字

顾炎武一生游历了大江南北,黄河内外,每到一地,他都十分留心对当地金石碑刻的考察和收集。顾炎武自己说:“比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求。登危峰、探窈壑、扪落石、履荒榛、伐颓坦、畚朽壤,其可读者,必手自抄录……”(《金石文字记序》)由于顾炎武所记录的金石文献都是自己目验并亲手抄录,故所记当更为可靠。顾炎武在这方面的著述主要有三种,这就是《求古录》一卷、《金石文字记》六卷,《石经考》一卷。其它方面的考古录。由于内容较宽泛,我们在这里就从略了。

《求古录》共收录唐宋不见著录的碑文、题名、题诗、诏敕等共五十六通,其中题诗最多、计二十二通。本书所收碑刻、题名、题诗等,都是全文迻录,具有重要文献价值。本书的体例是,先录碑文、题名、题诗等,后有顾炎武的题跋,对该碑的位置、形制,以及其它特点等皆作了简赅说明。如博城县令诗后,顾炎武写道:“石在岱岳观东侧面,其文剥蚀不全……”这是交待该碑的位置及剥蚀情况。接着,顾氏又加按语说:“碑凡大周年者,天作天,地作埊……;凡数字,作壹贰叁肆捌玖等字,皆武后所改……”使用武则天时的特殊用字,这可以说是这首诗的最突出特点。这些,没有亲自目验细读,没有深厚的历史功底,是很难写出的。

对有些碑刻,顾炎武除交待了上述诸情况外,还对该碑的得以保存完好作了合乎逻辑的分析。如唐景云二年敕,这是唐在泰山岱岳观所立碑的碑文之一。这通碑在泰山东南麓王母池的岱岳观。这本是两座碑,高八尺,但“上施石盖,合而束之”(见顾炎武跋语),竟合二为一了。这通碑当初很可能是无字碑,碑总共分四或五层,每层皆有唐代的文字,而景云二年敕即其一。顾炎武说:“此碑在山下,以小而双束,故不仆;非名笔,故摹拓者少,而独完全至今。”(同上)又说:此“碑下为积土所壅,余来游数四,最后募人发地二尺,下而观之,乃得其全文。”这大概就是前人未曾著录过此碑的原因。从他“募人发地二尺,下而观之”看,其辛劳艰苦亦可知。

对于有罕见史料价值的碑刻,顾炎武不仅自己十分重视,而且还勉励后人不断搜寻。他在《建文碑》录文之后写道:“右小石刻一通,在霍山中镇庙西壁上。予行天下,见洪武、永乐以来祭告岳渎之文及它碑记甚多,独未有建文年者,意其在位日浅,又或文皇御宇之日,而臣下之献谀者从而铲去之也。乃此文杂于数十百碑之中,而字画完好无缺,故亟录之。后之君子每痛国史不存建文一代事迹,无从考证。若使通雅之士历深山穷谷而求之,如此碑者世间或尚有一二,不止霍山庙也,不猶愈于罗永庵之诗,程济、史彬之录,伪撰而无稽者乎!因并书之,以告后人之能信古者。”这实际已把此碑存在的意义讲得十分清楚。

如前所述,《求古录》一书所收金石文字都是全文照录,因而它为收辑历朝佚文,佚诗等提供了方便。

顾炎武另一部关于金石的著述《金石文字记》六卷,与《求古录》不同的地方是一般不录原文(个别除外,如卷上“嵩山三石阙,不载洪氏《隶释》,故今录其全文”),但大都写有题跋,既便有些没有题跋,也均注明字体(有些还注明撰写人)、立碑、志年月和其碑所在地理位置等。如卷一《北海相景君碑并阴》,即注明:“八分书,汉安二年八月,今在济宁州儒学,漫漶。”卷二《启法寺碑》亦注明:“周彪撰,丁道护正书,仁寿二年十二月,拓本。”由于是拓本,顾炎武可能未见原碑,故不注地理位置,都体现了他实事求是的认真精神。

本书的题跋,高度浓缩了顾炎武对金石研究的精辟见解。顾炎武十分重视每通碑文中所使用的特殊字,如后魏《孝文皇帝吊殷比干墓文》,他即指出:“此碑字多别构,如……蔽为,菊为,寔为,箕子为萁子,往为住……因为囙……芙蓉为扶容……俯为府……”等等“不可胜记。”顾炎武在探讨了晋宋以来俗字大兴的风气以后说:“今观此碑,则知别体之兴自是当时风气,而孝文之世即已始此,不待丧乱之余也。”又说:“此碑不传,则唐人正字之功不得而著乎千载也。存之以示后人,使知趣舍云尔。”(以上引文均见该书卷二该墓文跋)这就是说,此碑文中的别体字虽属可笑,但对了解历史,对戒励后人仍有其意义,这正是此碑的价值所在,它真实地留下了当时浅薄、鄙陋的社会风貌,把史书讳言或语焉不详的历史侧面,展现在以后人面前,从这一角度看,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对于所著录之碑刻、每一通碑顾炎武都能道出其特殊意义。如《金乡长侯成碑》,顾氏说:“汉碑未有志其夫人者,此碑末云,夫人以延熹十八、岁在甲辰十一月三日庚午遭疾终……此后人作碑并志夫人之始。”这是从此碑的内容上,肯定了它开创兼记夫人的先河,这样,便确立了此碑在汉碑中的地位。

本书收有少量墓志,其中《荥泽令常醜奴墓志》及《鹰扬郎将义城子梁罗墓志》,是当时仅有的两块隋代墓志。在前块墓志的题跋中,顾炎武考证了墓志的源流,在后一块墓志的题跋中,顾氏则考订了该墓志所用“大渐”一词并非皇帝专用的例证,这些都对我们了解金石文字大有裨益。

本书第六卷是《读碑别体字》,汇集了本书所收诸碑刻的特殊用字,为我们读懂诸碑提供了一把珍贵的钥匙。本书共收当时存在和所得拓本共三百余通,诚如他的门人潘耒所说:“其数少于欧、赵,而考论详核不啻过之。”(本书《补遗》卷首)这个评价应该说是公允的。

在金石文字方面,最后我们要提及的是顾炎武对历代石经的研究,其主要著作有《石经考》,以及主要利用石经校刊监本九经的《九经误字》,同时,《金石文字记》卷五专记唐石经,都是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果。

从东汉到南宋,我国共出现过七种石刻儒家经典,这就是汉《熹平石经》、魏《正始石经》、《晋石经》,唐《开成石经》、《孟蜀石经》、宋《嘉祐石经》、南宋高宗《御书石经》。顾炎武的《石经考》引证史书和其它记载,考订了各石经的刊立始末及残毁情况,评述了它们各自的特点。例如对唐《开成石经》,刘昫的《旧唐书》多有贬辞,说“石经立后数十年,名儒皆不窥之,以为芜累甚矣”。顾炎武接着写道:“《旧史》之评如此!愚初读而疑之,又见《新书》无贬辞,以为《石壁九经》虽不逮古人,亦何遽不贤于寺碑、冢碣?及得其本而详校之,乃知经中之缪戾非一,而刘昫之言不诬也。”(见《金石文字记》卷五)于是顾炎武便把所校《开成石经》的错误,择其大略一一开列了出来,足资研究者参考。需要强调的是,顾炎武校石经,并不仅仅凭拓本,而是有相当部分是与原石对过的。例如开成中,唐玄度曾增补张参的《五经文字》,成《九经字样》,一并刻于《唐石经》之后。他说:“近代有好事者,刻《九经补字》,并属诸生补此书(按指《五经文字》)之阙,以意为之,乃不知此书特《五经》之文,非经所有者不载,而妄添经外之字,并及字书中泛博之训。予至关中,洗刷元石,其有一二可识者,显与所补不同,乃知近日学者之不肯阙疑,而妄作如此!”(《日知录》卷一八《张参五经文字》条)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洗刷元石”,辨识石刻原文,其一丝不苟的认真精神跃然纸上,令人敬佩。同时,也足以令我们相信,他对《唐石经》的校理,有很高的可靠性,为后人研究石经文字提供了方便。

《唐石经》虽然颇有讹误,但毕竟是“唐刻本”,仍有不少可取之处。顾炎武就曾用《唐石经》勘正过监本九经之失,写成了《九经误字》一卷,辨析是非明白有据,是近世“校勘记”的雏型。如《周易·大有》卦,其《象》辞有这么一句:“匪其朋无咎,明辩哲也。”顾炎武辨析说:“《石经》‘哲’字从‘折’从‘日’,与《诗》‘明星晢晢’之‘哲’同,音‘折’,又音‘制’。监本误从‘析’,作曾皙之皙,非。”这段文字实际已包括了监本原字作某,根据《唐石经》改作某,并申述了为什么要根据《唐石经》校改的理由,这都是校勘记应包括的基本内容。这种校勘记因为记录了“原作某”,既便误改了,也不会失去古籍的本来面貌,或者说,仍可以据以回改,可以说,它的严谨性也正体现在这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顾炎武的这些辨析文字,为我们校勘古籍作了很好的示范。

我们在本文开篇即已指出,顾炎武一生著述繁富,除上述提及的外,其它不少著作中都有与历史文献学相关的内容,如《京东考古录》中的《补注汉书二燕传》、《正后汉志误字》等都是。特别是后一条辩《后汉志》“昌辽”乃“昌黎”之误,引证了《汉书》及应劭注,又引证了胡三省《通鉴》注,虽无版本根据,但顾炎武说“可以意改者也”。这应该就是后来称作“理校”的先例,它对我们理解这一校勘方法不无益处。

作者|崔文印

来源丨《史学史研究》,1997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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