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艺术沾边·416》无一物中无尽藏

虚极子按：虚空中见大千，无用中见至用，是谓无为之道也。

日本人最喜欢的五种茶碗里边，年代稍晚的是“乐烧”和“京烧”。

“乐烧茶碗”是一代茶人千利休的自作碗，整体外形看似无心，实则包括手感在内的每个细节都融入了他本人的禅学审美好尚。这位茶道宗师倡导放弃陶轮，改用纯手工拉坯。由他设计定型的茶碗，交付乐窑首代名匠朝鲜人长次郎，用骤冷骤热之法烧造。乐烧茶碗只有玄朱二色，一名“黑乐”，一名“赤乐”，这是利休考虑到抹茶之绿，为衬托这一抹碧色而特意选定的两种颜色。

▲ 黑乐茶碗（铭：千声）

日本东京五岛美术馆藏

▲ 赤乐茶碗（铭：湖月）

日本东京五岛美术馆藏

▲ 长谷川等伯《千利休像》，1595年

表千家不审庵蔵

千利休自己一直坚持使用高古苍劲的黑乐，赤乐是专门为好大喜功、浮夸尚奢的丰臣秀吉烧制的，相传“赤色”是秀吉最爱的颜色。博多富商神屋宗湛（1551-1635）在《宗湛日记》里对丰臣秀吉大阪城举办的大型茶会作了详细记录，茶会的所有房间都是金碧辉煌的，足以震慑住每位与会的大名、武士和社会名流的不臣之心。在这无比震撼的殿宇内，关白丰臣秀吉的服饰给宗湛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尤其是那条系在白色纸道服外边的大红腰带，长长地一直拖至膝盖！

▲ 狩野光信（1561或1568-1608）《豊臣秀吉像》 

日本京都高台寺蔵

每当茶会，坚持己见的千利休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黑乐，而当同样固执的秀吉出现时，利休便会命人专门为将军换上铭为“无一物”的赤乐——心中本无一物，何须劳神装饰。虽然，赤色投秀吉之所好，然而利休想借这只质朴无华的素碗告诫每每遭逢命运之战的将军：静心诚意，反躬自省。托物寓意的暗示非但没能使利休和秀吉成为心灵挚友，反而加深了将生活艺术化了的茶人和出身底层、敏感猜忌、嗜杀成性的将军之间的嫌隙，最终酿成了利休被逼无奈切腹自尽的惨剧。 

▲ 赤乐茶碗（铭：无一物），16世纪，长次郎制

口径：11.2 cm

日本颍川美术馆藏

把玩乐烧茶碗时，深谙日本素美之三昧的人都是从这几个方面鉴赏的：首先要尊重乐烧外脆内软的娇弱体质，虽然它在外观上给人以浑厚之感，但握在手中却出奇的轻巧，因为乐烧茶碗是用小型炭窑以极短的时间烧造而成的，所以异常脆弱，鉴赏时一定要注意轻拿轻放；接下来需整体感受一会儿乐烧茶碗“冷、冻、枯、寂”的美学旨趣；然后再一一观赏细节，譬如底部高台满釉的饱和感以及垂垂泪迹、制作者的印铭、涡卷的兜巾、口缘处山路般的绵延起伏、手指捏塑和竹刀切削时的痕迹，甚至出窑时的工具夹痕，都可成为观赏对象。

▲ 赤乐茶碗（铭：秃），16世纪，长次郎制，口径：11.2 cm

表千家不审庵蔵

禅学功底颇深的千利休在茶道中把减法做到了极致。乐烧茶碗，乍看起来天然去雕饰，朴实无华，细审则“无一物中无尽藏”。仿佛达摩面素壁，壁上皆心相投影；更似《道德经》所云：“埏埴（shān zhí）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素纨不画意高哉，

倘着丹青堕二来。

无一物中无尽藏，

有花有月有楼台。

——苏轼《白纸赞·东坡禅喜诗》

虚空中见大千，无用中见至用，是谓无为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