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才:严遵的“纸上谈政”与“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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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才:严遵的“纸上谈政”与“纸上谈兵”

严遵,西汉末年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生卒年不详。他原姓庄,名遵,字君平。班固写《汉书》时,因避汉明帝刘庄讳,更其姓为严。他是一位对道家学说深有研究的平民学者,一生靠卖卜为生,但一直聚徒讲学。据《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记载,他每日在成都市上卖卜,一天仅阅数人,收卜资百钱够吃饭用即闭门收摊,其余大部分时间为学生讲述《老子》。后“依老子、庄周之旨,著书十余万言”,留下《老子注》二卷(已佚)、《道德指归论》十三卷(残缺),文一篇。流传至今的《道德指归论》七卷和《老子指归佚文》是后世研究严遵思想的主要资料。《道德指归论》七卷,由说目、上德不德篇、得一篇、上士闻道篇、道生一篇、至柔篇、名身孰亲篇、大成若缺篇、天下有道篇、不出戸篇、为学日益篇、圣人无常心篇、出生入死篇、道生篇、天下有始篇、行于大道篇、善建篇、含德之厚篇、知者不言篇、以正治国篇、方而不割篇、治大国篇、大国篇、万物之奥篇、为无为篇、其安易持篇、善为道者篇、江海篇、天下谓我篇、用兵篇、言甚易知篇、知不知篇、民不畏威篇、勇敢篇、民不畏死篇、人之饥篇、生也柔弱篇、天之道篇、柔弱于水篇、小国寡民篇、信言不美篇等41篇组成,对《道德经》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解说和阐发。《老子指归佚文》存有道可道篇、天下皆知篇、不尚贤篇、道冲篇、天地不仁篇、谷神不死篇、天长地久篇、上善若水篇、持而盈之篇、载营魄抱篇、三十辐篇、五色篇、宠辱若惊篇、视之不见篇、古之善为士篇、致虚极篇、太上篇、绝学篇、曲则全篇、希言自然篇、企者不立篇、有物混成篇、重为轻根篇、知其雄篇、取天下篇、佳兵篇、知人智篇、执大象篇、将欲歙篇等29篇,可看作是《道德指归论》的姊妹篇,是对该书的补充。

严遵尽管是一位平民思想家,但在西汉历史上,他堪称造诣最高的研究和阐发老子、庄子思想的学者。严遵热衷研究和阐发老子、庄子思想,认定道是天地之始、万物之母,并将“一”认定为“道之子”,将其作为道与万物之间联系的必然环节和过渡桥梁,大大拓展了它的神力,从而将其作为道的外化,在很大程度上赋予它造物主的形象。再后,《指归》沿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程序,描绘了整个宇宙万物的生成:

三以无,故能生万物。清浊以分,髙卑以陈,阴阳始别,和气流行,三光运,群类生。有形脔可因循者,有声色可见闻者,谓之万物。万物之生也,皆元于虚,始于无,背阴向阳,归柔去刚,清静不动,心意不作而形容修广,性命通达者,以含和柔弱而道无形也。是故,虚无无形,㣲寡柔弱者,天地之所由兴,而万物之所因生也,众人之所恶而侯王之所自名也,万物之原泉,成功之本根也。

《指归》同时也进一步阐发了《道德经》的辩证意识,承认所有事物都时刻处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中,承认它们无不以对立面的存在为自己存在的前提,论证了事物向对立面转化的必然性:

无以有亡,有以无形。难以易显,易以难彰。寸以尺短,尺以寸长。山以谷摧,谷以山倾。音以声别,声以音停。先以后见,后以先明。故无无则无以见有,无有则无以知无;无难无以知易,无易无以知难;无长无以知短,无短无以知长;无山无以知谷,无谷无以知山;无音无以知声,无声无以知音;无先无以后,无后无以知先。凡此数者,天地之验,自然之符,陈列暴慢,然否相随,终始反覆,不可别离,神明不能遁,阴阳不能违。

道德所经,神明所纪,天地所化,阴阳所理,实者反虚,明者反晦,盛者反衰,张者反弛,有者反亡,生者反死,此物之性而自然之理也。

有了不断变化的宇宙万物,有了人类社会,就有了社会政治的运作。在严遵看来,组成国家政治的最主要的两极是君和民:“人之生,悬命于君;君之立,悬命于民。君得道也则万民昌,君失道也则万民丧。万民昌则宗庙显,万民丧则宗庙倾。故君者民之源也,民者君之根也。根伤则华实不生,源衰则流沫不盈。上下相保,故能长久。”这里,他已经认识到君和民是不可分割的共同体,谁也离不了谁,二者实际上是生死与共、荣辱与共的关系。然而,君与民同时又是治与被治的对立的两极。那么,究竟什么是君王最理想的治民方略呢?《指归》认为,无论是治身、治家,还是治国治天下,都必须遵循“无为”的原则,这是最好的原则。而与之对立的“有为”的原则,则是最坏的原则。这个原则就是法家和儒家确立和歌颂的那些信条:

尊天敬地,不敢忘先,修身正法,去己任人,审实定名,顺物和神,参伍左右,前后相连,随时循理,曲因其当,万物并作,归之自然,此治国之无为也。冠无有,被无形,抱空虚,履太清,载道德,浮神明,秉太和,驱天地,驰阴阳,骋五行,从群物,渉玄冥,游乎无功,归乎无名,此治天下之无为也。……

富国兼壤,轻战乐兵,底威起节,名显势隆,刑严罚峻,峭直刻深,法察网周,惨毒少恩,诸侯畏忌,常为俊雄,公强求伯,伯强求王,此治国之有为也。祖孝悌,宗仁义,修礼节,饰名教,修治色味,以顺民心,钟鼓琴瑟,以和民志,主言臣听,主动臣随,表功厉行,开以恩厚,号令声华,使民亲附,诸事任己,百方仰朝,此治天下之有为也。

显然,《指归》所认定的治国治天下的“无为”原则,就是顺应自然,摈弃一切人为的法则,“万物并作,归之自然”,“游乎无功,归乎无名”。而治国治天下的“有为”原则,就是制定法规,强制推行,提倡孝悌仁义,砥砺礼义名节,以求得自己向往的名和利。《指归》进而认为,君王只要按照“无为”的原则治理百姓,一个万民“自化”、“自富”、“自正”、“自朴”的美好社会就会降临人间。《指归》展示的“无为”的政治理想,反映了严遵对自然生命的尊重和对人类和谐社会的向往。但是,他对法规和道德的摈弃却是违反社会发展进步的空想和狂想,贯穿其中的是明显的反智主义。因为人类社会的有序运行必须有与之相适应的法规和道德作保证,而法规与道德的出现和日益细密规范,恰恰是文明社会的表征。同老子和庄子一样,严遵看到了社会的文明进步所产生的种种弊端,但他不知道,消除这些弊端不是通过回到文明以前的状态,而是依靠文明的更大的进步。然而,《指归》顺着“无为”的政治理想前进,就不能不将反智主义变成愚民政策,将“小国寡民”视为最美好的社会理想。严遵的确看到了文明进步带来的“智巧诈伪滋生”的弊端,所以,在他笔下,智慧变成了罪恶,而“废弃智巧”的愚民政策则被变成维系天下和谐太平的万应灵药。最后,他反对尚贤和爵禄,将小国寡民导向无政府主义:“世不尚贤则民不趋,不趋则不争,不争则不为乱。世不贵货则民不欲,不欲则不求,不求则不为盗。世绝三五则民无喜,无喜则无乐,无乐则不淫乱,……无爵禄以劝之,而孝慈自起;无刑罚以禁之,而奸邪自止。”但这种“无欲”、“无求”、“不趋”、“不争”、“无喜”、“无乐”的人生状态只能存在于幻想中,不要说在人类社会,就是在动物界也是不存在的。所以,严遵知道,在他理想的政治范式下,完全无政府还是不行的。而一个国家政务的运转,主要是君王的指令通过臣下的具体操作进行,所以处理好君臣关系是行政正常有序运转的必要条件。而在他看来,君臣关系的基本原则就是君无为而臣有为。

治之于国,则主明臣忠,朝不壅贤,士不妬功,邪不蔽正,谗不害公,和睦顺从,上下无怨,百官乐职,万事自然;远人怀慕,天下同风;国富民实,不伐而强;宗庙尊显,社稷永宁,阴阳永合,祸乱不生;万物丰熟,境内大宁;邻家讬命,后世蕃昌;道德有余,与天为常。治之于天下,则主阴臣阳,主静臣动,主圆臣方,主因臣唱,主默臣言。

是以明王圣主,正身以及天,谋臣以及民;法出于臣,秉之在君;令出于君,饰之在臣;臣之所名,君之所覆,臣之所事,君之所谋也。臣名不正,自丧大命。故君道在阴,臣道在阳;君主专制,臣主定名;君臣隔塞,万物自明。故人君有分,群臣有职,审分明职,不可相代,各守其圆,大道乃得,万事自明,寂然无事,无所不克。臣行君道则灭其身,君行臣事则伤其国。

然而,这里阐述的已经是黄老之学所鼓吹的“君人南面之术”:君主专制,总揽全局,定谋出令,驾驭群臣;臣子听命,承旨担责,亲历亲为,行政临民。这实际上就是将老子的“道”和法家的“术”有机结合在一起了。

严遵的《道德指归论》和《老子指归佚文》的主要内容反映的是严遵的哲学和政治理念,但其中也包含了少量的军事思想。可是,由于严遵只不过是一介平头百姓,不仅没有做过芝麻大小的行政官员,也没有在武装部队指挥过一兵一卒。所以,他的军事思想就不是“虎帐谈兵”,而是典型的“纸上谈兵”了。

严遵谈兵,遵循的是老子的基本观念: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在他看来,“无为”是治国治天下的最高的也是最好的原则,与之相对的“有为”原则就是等而下之的了:因为想着富国,必然要开疆拓土,进而“轻战乐兵”;为了“名显势隆”,必然严刑峻法,惨毒百姓;欲望无止境,做了诸侯国君不满足而想当霸主,当了霸主又想做统一全国的君王。这样的有为政治是没有底止的。显然,在他坚决否定的“治国之有为”的原则中,争强好胜、喜兵乐战、成王定霸就占有重要位置。有鉴于此,他坚决反对君王主动起兵,轻起战端,认为那是“失君之道”:“万人未动,天下未应,为之起兵,失君之道。为兵之道,失君之机,万民怨恨,天心不平,宗庙危殆,终身无功也。”但是,他也明白,几千年来,战争却成为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任你怎么怨恨它诅咒它,它依然故我地在国家间和集团间不时发生,造成万千士卒百姓死亡、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悲惨景象。战争的根源就是不止一个“人君失道”:

故人君失道,好战自损,正事不修,邪事作起;强大骄奢,纪灭纲弛;雕琢宫室,盈饰狗马,高台大囿,声色在后;刳屠忠谏,尊宠姣好,简傲宗庙,欺侮诸父,残贼暴虐,孤人稚子;反逆天地,刑戮阴阳,黥劓道德,破碎神明;和顺溃浊,变化不通,冬雷夏霜,万物大伤;谋图不祥,大国惊怖,小国奔亡,老弱离散,啼哭而行,天下愤怒,万民思兵,相率而起,……

所以,即使坚持“无为而治”的君王,也无法不遭遇“失道之君”强加于己的战争。因此,君王又必须面对战争并且有一套因应战争的取胜之道。这里提出了一个战争的正义原则,即“因天下之怒”和“因天下之力”的原则:

“伐”,犹攻伐也。因天下之怒以伐天下,故黄帝不能与并威;因天下之力以战天下,故汤武不能与之量功。是以普天之下可任,诸侯之后可臣也。

再进一步,严遵就将兵事上升到“国之威神”的高度,认定其重要性犹如阴阳之于万物:

道无不有,有无不为,体和服弱,括囊大威,生育群类,莫有能违,无有形象,为万物师,得之者安,失之者危,天地体之,久而不衰。何以效之?庄子曰:夫阴而不阳,万物不生;阳而不阴,万物不成。由此观之,有威无德,民不可治;有德无威,宗庙必倾;无德无威,谓之引殃,遭运时变,身死工亡。故人主者,国之腹心也;兵者,国之威神也。……夫德之与兵,若天之与地,阴之与阳,威德文武,表里相当,隐之玄域,不得已而后行。

更进一步,严遵认为战争尽管为不祥之物,但却是无可避免的,所以人主必须有一个万全的因应之道,其核心是“左德右威”,即君王既要有足以服天下万民的德行,又要有足以威慑天下万国的武力:

夫天地之间,万国并兴,小大愚智,皆愿为君。智尽而服,力屈乃穷,非有余力而屈膝乐为人臣也。是以明王圣主,放道效天,清静为首,和顺为常,因应为始,诚信为元。名实为纪,赏罚为纲,左德右威,以应不祥,天下仰制,莫能毁伤,故国可保而民可全也。

有了德威并举的战略优势,形成对敌人的巨大压力,使敌人屈从而不敢发动战争,从而维持列国间的和平局面,“未战而海内正,不攻而诸侯下,天地所覆载,日月所照睹,皇皇莫莫,各安其土”,是最为理想的境界。如果这一步做不到,就要正视战争,运用各种正确的战术原则去战胜敌人。这其中包括:

(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最大限度地壮大自己的力量:“蓄天下之怒,积能奇之人,飞耳游目,延聪益明,游士四达,结友合亲,生息变怪,因道应奸。权养势,以实其民。”

(二)最大限度地离间敌方君臣、制造敌方内部的不和与混乱,最大限度地削弱敌方的力量,以达到“不攻而敌自诎,不战而敌自危”的战略目标:

飞言舞事,以惑敌人;卑辞降下,以闭其君;轻使重利,以开其臣;君臣有隙,因制其神。变作于阴,权动于微,悬其死命,因其枢机,使敌狂惑,不得有为,随时进退,无有常仪。不攻而敌自诎,不战而敌自危,克其君不及其臣,诛其将不及其师,战胜民喜,诸侯畏之。此用奇之次也。制其地形,御其君臣,卑体重赏以顺其外,阴谋云布以乱所亲。奸从彼来,道从此兴,数城而封将,连国而子奸。奸来如鬼,谋计人神,方略不测,奇变不穷。分彼之力,疑彼之心,如出于地,若生于天。离其左右,散其相连,起权生变,以制其死。阻其计谋,使不得信,折其强辅,以孤其志。

(三)在战场上保持我方对敌方的绝对优势,“以众制寡”,既要消灭敌人,又能保全自己:“以众制寡,坚校部曲,官队相伍,上护其下,下求其上,三军相保,亲如父子。”

(四)攻击敌人最薄弱的环节,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动攻其害,静绝其粮。褫而夺之,饥而渴之,重而累之,水而火之,劳而苦之,冻而暍之,利而诱之,狂而惑之,卒而迫之,窘而薄之。”最后,灵活运用各种战术手段,“奇阵分合,隐伏参处,营前轻后,凌左败右,耀以旌旗,惑以金鼓,进如波浪,退如风雨,发如崩溃,合战如虎,守不可攻,攻不可守,战胜威下”,尽快制敌于死命。这些战术原则大都不是严遵的创造发明,而是他对以前的兵法著作如《太公兵法》《孙子》《吴子》《尉缭子》等的综合袭用。

严遵军事思想的局限是明显的。由于他笃信老、庄思想,将战争置于他极力否定的所谓“有为”的境域,以消极的态度对待它,因而不可能对前人的兵学进行创造性的创新和发展。更因为他布衣终身,没有带兵实战的经历,难以对秦汉以来丰富的战争实践进行总结和理论升华。他只能从以前的兵学文献中汲取自己需要的理论,停留在“纸上谈兵”的层面上,显得空泛而不切实际,致使他难以超迈前人,更无法对两汉时期的战争实践发挥积极作用。不过,由于秦汉两朝虽然产生了一批具有卓越战功的将帅,指挥了许多著名的取得胜利的战役,却没有留下与以前兵学相媲美的军事著作,这样一来,严遵差强人意的兵学思想,放在中国兵学发展史上,也就有了一定的地位:可以作为承上启下的一个环节而存在。

作者简介:孟祥才,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孙子研究会顾问。

文//来自于《孙子研究》2015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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