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闻晓:论扬雄与汉大赋的转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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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闻晓:论扬雄与汉大赋的转向(二)

三、凭虚的夸饰

扬雄以前的汉赋作家以其独特的精神气质驰骋才学,敷扬丽藻,创造了空前绝后的鸿篇巨制。他们的赋作表现为远自《庄》《列》和屈原的高蹈精神和浪漫气质,以及纵横家的恢弘气势。对此,前人多有论说,如明胡应麟谓“蒙叟《逍遥》,屈子《远游》,旷荡虚无,绝去笔墨畦径,百代诗赋源流”;清章学诚谓汉大赋“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庄子寓言虚托无征,纵横家“恢廓声势”,也是虚夸过实。晚清刘熙载《赋概》遂有“凭虚构象”之说,可谓探本之论。“凭虚”乃是自《庄子》寓言到屈《骚》宋赋再到汉大赋的本质特点。《庄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为假托之言,重言乃“耆艾之谈”,巵言是无定或支离之言,都属假托,荒唐谬悠,曼衍无当,不着边际,恣纵不傥,这是《庄子》谈说的独特方式,汉大赋假设问对的凭虚夸饰与之相通。

《汉书·艺文志》谓“贤人失志之赋”如荀卿、屈原“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然“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班固《离骚序》又谓“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这是本于“赋者古诗之流”的假设,由于赋源于《骚》,所以并《骚》纳入《诗》的流变系统,要求《诗》的讽喻功用。班固的观点影响深远。《文心雕龙·辨骚》批评说:“至于讬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刘勰的指责正好显示《离骚》“虚无”的突出特点。姚华《论文后编》所谓屈《骚》“于诗为别调,于赋为滥觞”,确指屈辞包括《离骚》非出于《诗》,胡应麟推“屈子《远游》,旷荡虚无”为“百代诗赋源流”,也不攀附于《诗》。

宋玉继承屈辞长篇大制的名物铺陈,转而去情赋物,其假设问对的凭虚赋写预设了汉大赋的基本模式。《高唐赋》写“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王命宋玉赋之,盖假设其事;《风赋》假托“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王问玉对;《神女赋》谓“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事荒唐,虚无杳渺,为云为雨,缠绵绸缪。汉大赋承之,枚乘《七发》假托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虚构七事;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假托子虚、乌有、亡是公,欲抑先扬,逐层推进,后倍于前。这种假设问对从总体上是寓言式的,没有实事的依托,而且所假托者也是子虚乌有,作者并没有在场,完全以旁观者的角度虚设凭空之事,作者的观点和议论不是直接性的,正如《庄子》的“荒唐之说,谬悠之言”,通篇可以看作是一个寓言的假设。作者缺席与在场的区别是重要的,正如《诗》之情感的群体共通性保证“可以群”的情感沟通、乐府代言体之与文人五言的主体意识以及由此导致的主体明确、议论为本,作者从旁的“他说”与在场的“正说”反映文学群体情感与主体意识的区别及其演变,后者导致文学个体化的自我书写,其与群体的隔离反映文学创作的“专业化”甚至职业化,这是“文学社会学”视域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只就整体寓言式的假托来说,它给予读者自由的参与,或置身度外的对象欣赏,扬雄谓“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就是这种假设文本的阅读效果。不用说楚太子与吴客、子虚乌有亡是公本身及其所夸之谈都具有远离现实的虚廓性,吸引读者包括帝王的好奇和雄心,否则按实的铺写焉能耸动人主!

扬雄《答桓谭书》云:“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致邪?”作为追拟相如的作家,这是真切的感受,应该也是“自谓不能及也”。刘熙载《赋概》说:“相如一切文,皆善于驾虚行危。其赋既会造出奇怪,又会撇入窅冥,所谓‘似不从人间来者’,此也,至模山范水,犹其末事。”《西京杂记》卷二谓“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又答盛览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这或属假托,但假托者言之,也是深有得于相如赋者,就是凭虚之旨,不是着眼于事实的叙写,没有事实的时空限制,空所依傍,不受拘束,放开想象的空间自由驰骋,才能“控引天地,错综古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总体上表现为恢弘的气度、博阔的心胸、深厚的才学、宏大的想象。这确实又与“苏张纵横之体”有关,也是时代的氛围使邹阳、枚乘、司马相如等赋家得以传承战国纵横的精神气度。扬雄也说为赋“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这是得于策士纵横谈说的赋体特点,但“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具体则如“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扬雄认为“赋者将以风也”,在班固“赋者古诗之流”说之前,已经将赋体类比于《诗》之“赋”义,将《诗》赋的风谕视为赋体的功用,却与来源于《庄》《骚》和纵横之谈的凭虚夸饰与恢弘气势不相融合,赋体必须凭虚夸饰,必然有碍风谕,这是观念与创作的深刻矛盾,扬雄自己的大赋创作突出反映了这一点。

扬雄之前,以枚乘、司马相如为代表赋家自铸伟词,不本《诗》《书》。刘勰《文心雕龙·事类》说:“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事实上,屈、宋自己并没有“号依诗人”,只是“赋者古诗之流”的观念强将《离骚》纳入《诗》的流变系统,而“莫取旧词”,主要是不引《诗》语,这正好说明《骚》不关《诗》。晚清姚华《论文后编》谓“楚隔中原,未亲风雅,故屈原之作,独守乡风,不受桎梏,自成闳肆,于诗为别调,于赋为滥觞”,这可破除《骚》出于《诗》的独断之论。在刘勰“宗经”“征圣”的固执观念视之,“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但也是到扬、班以下才“莫不取资,任力耕耨”,而扬雄以前诸家为赋,都本屈《骚》宋赋,不取《诗》《书》。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说:

枚乘、司马相如,咸以辞赋垂名,然恢廓声势,开拓宦突,殆纵横之流欤?至于写物附意,触兴致情,则导源楚《骚》,语多虚设……东汉文人,咸生北土,且当此之时,士崇儒术,纵横之学,屏绝不观,《骚经》之文,治者亦鲜,故所作之文,偏于记事、析理(如《幽通》《思玄》各赋,以及《申鉴》《潜夫论》之文,皆析理之文也;若夫《两都》《鲁灵光》各赋,则记事之文)。

枚乘、司马相如为人则“纵横之流”,为赋则本楚《骚》,“语多虚设”,但在东汉之前,扬雄即“颇酌于《诗》《书》”,其人已非枚、马“纵横之流”,而成为“学者型文人”,为文则以记事为本、析理为用。这不是本于学问与否的问题,而是学术所本不同,导致作者人格类型和大赋创作的转向。明谢榛《四溟诗话》卷谓“汉人作赋,必读万卷书,以养胸次,《离骚》为主,《山海经》《舆地志》《尔雅》诸书为辅,又必精于六书,识所从来,自能作用”,当然即使扬雄及其后班固、张衡作赋,其所本者主要还是以“《离骚》为主”,惟此可以保持赋体的本质特征,但以“士崇儒术”而强调《诗》的讽喻,并多引《诗》《书》了。

四、征实的转向

自《离骚》直到汉赋的凭虚夸饰在扬雄这位“学者型文人”这里出现了征实的转向,后来者如班固、张衡再也回不到全然凭虚的状态了。固然凭虚夸饰乃是大赋的本质特征,舍此无以成体,反映为赋文的具体铺陈上,也一定不是按实敷写。从总体上看,自扬雄赋以降,汉大赋的创作,或以事实为写作的起因和整体框架结构所本,或以作者自己在场而不作假设问对,即有假托,也是执于自我,而且征引《诗》《书》,发为议论,出以端谨,正襟危言,甚者有如说教,虽具体铺陈仍有可观,然已不复司马相如“驾虚行危……造出奇怪……撇入窅冥”,凭虚形迹有之,惟“神化”不及,缺乏的是那种驰骋想象的自由精神、纵横谈说的恢弘气势。后代宗相如为“赋圣”,他人莫及,也可能是由于这种感受吧。南宋理学家林光朝说:“司马相如赋之圣者。扬子云、班孟坚只填得腔子满,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冲、张平子辈竭尽其气力,又更不及。”“自在流出”即空所依傍,不居《诗》《书》堂宇之下,那种“控引天地,错综古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恢弘气度,在相如之后罕能见到。

扬雄大赋所流传者有《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等,都是他被召为郎后所作,他是否在居蜀时写过《蜀都赋》,自来存在疑问。我们在这些赋作中所看到的夸饰铺陈,当然尚具摹拟相如赋的表现,但总体立意框架异于相如凭虚,业已转向征实。即使是这些相对征实的作品,在其风谕功用的问题上,也导致扬雄的自悔。换言之,他的正襟危言也和相如赋一样,没有发挥讽喻的功用。由于“赋者将以风也”乃是扬雄执著的观念,“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却是赋体夸饰铺陈的体制特点,在相如赋是“劝而不止”,而“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反思的结果就是“辍不复为”。在这种反思中,不仅对相如赋,也对自己的赋作进行了否定,至少是相当不自信。在此一并否定中,当然可以看到扬雄赋作与司马相如赋作的相似性,这基于赋体夸饰铺陈的本质普遍性。现在,我们只能根据上述诸赋来看其异于相如赋凭虚的征实倾向,以及仍然保持的丽藻铺陈,并与其后班固、张衡诸赋进行连带的比照,借以看出扬雄的征实转向及其对于后来赋作的影响。

《汉书·扬雄传》依次记述了扬雄诸赋撰作的缘由:“孝成帝时……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三月,将祭后土,上乃帅群臣横大河,凑汾阴。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顾龙门,览盐池,登历观,陟西岳以望八荒,迹殷周之虚,眇然以思唐虞之风。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劝……其十二月羽猎,雄从……故聊因《校猎赋》以风……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网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菟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这就是扬雄所作诸赋的现实因由,无一不是从上亲历其事而旨归讽谏,其后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乃至左思《三都赋》的创作,都具有切近的现实因由,这与自屈《骚》宋赋到司马相如赋的凭虚而起形成明显的区别。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的赋写,原本就是一个云雨绸缪的虚无梦境,枚乘《七发》和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虽有现实的讽喻性,但都不是针对特定之事,其寓言式的假设完全出于作者的凭虚构思,就是起于想象,不是本于事实。

扬雄赋或有假托,后代亦然,但与枚、马凭虚所设不同,不是如楚太子和吴客、子虚乌有和亡是公出于凭虚的杜撰,而是明显带有“学者气”或正人君子的“子墨客卿”和“翰林主人”(扬雄《长杨赋》),或“东都主人”(班固《东都赋》)和“凭虚公子”(张衡《西京赋》)。例如“凭虚公子”其实不虚,他既“雅好博古,学乎旧史氏”,俨然是一个博通前史的学者,“翰林主人”则是经学味和君子气浓厚的学者,“东都主人”也一样以说教的身份充满正义批评的能量,后两者更像作者的替身。这种不再凭虚的“假托”代替作者在场,反映了主体中心的强烈意识,就是说教为本。反观“楚使子虚使于齐”,并“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子虚和吴客更像策士,他们扺掌而谈,颇有纵横之风,恢廓声势,乃能耸动人主。至于本于事实的“记事之文”既已失去寓言的荒唐谬悠,不再具有神秘性,而替身带上假托的面具,其谈论则变成呆板的说教和正义的演讲,那么这种假托就显得矫揉造作,无事生事。《长杨赋》假托“子墨客卿”和“翰林主人”问对,本是摹拟子虚乌有,然子虚乌有并不存在,他们的问对虽有议论,但本于夸饰的谈说,荒诞不经,而且逐层否定,换言之,他们的设词就是夸饰本身。在扬雄这里,“客卿”之问并主人之答基本上就是直接议论,他们讨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现实问题,就是针对“今年猎长杨”即成帝在射熊馆观猎这件事。这件事不像子虚虚夸的云梦校猎,更不是那个不可考证的楚太子得了奇怪的病,以及吴客这个游士的夸夸其谈,却更像一个臣僚说起今年的政事;主人也引经据典,完全没有子虚乌有和吴客来去无踪的神秘性,变成一个十分清醒的学者和一本正经的谏臣。他从秦朝说起,历述汉高祖到当今朝廷的文治武功:“昔有强秦……逮至圣文……今朝廷纯仁”,通篇的议论为主代替了赋体应有的铺陈夸饰,结论当然就是否定这次畋猎。就像议论文,篇幅截短,结构紧缩,铺陈削弱,行文拘束,辞藻消减,没有高蹈的精神和纵横的气势,成帝读后可能引起反思,但不会“缥缥有凌云之志”,即使现代的读者,也只是明白一个道理,很难激发叹为观止的审美感受,作为辞章丽藻的审美功能大打折扣。近代林纾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一立赋之体,一达赋之旨,为旨无他,不本于讽喻,则出之为无谓;为体无他,不出于颂扬,则行之亦弗庄。”“出于讽谏”乃是本于《诗》学的观念,“出于颂扬”不仅是歌功颂德,本质上是一种显示与炫耀,就是“赋者,铺也”即“铺采摛文”体制本义。“体物写志”在汉有之,但不是大赋的本质,只是到六朝小赋才彰显为普遍的特点。以议论为主而“出于讽谏”消减了铺采摛文,失去了铺陈的体制特点,就必然枯燥乏味。这对于后来的大赋创作深有影响。张衡《二京赋》“凭虚公子”和“安处先生”的问对,本质上也是议论。这种议论是统摄性的,它使一篇大赋的主旨和从头到尾的框架结构变成基于叙事的议论,即就事论事。在这个预设的叙议框架中,当然也还保留或多或少的铺陈,堆积名物,叠复形容,但总体上却如林光朝所谓“只填得腔子满”,乃是既定主旨和框架内的铺陈,而不是子虚乌有的凭虚假借和“控引天地,错综古今”的想象驰骋。

这种以叙议为本的框架结构,在没有假设陈词的赋作中就是首尾的主旨呈现,序文往往交代事因,正文开头往往出以议论,最后总结。作者直接上阵,不资假托。《甘泉赋》虽拟相如而效铺写之虚,但起首叙议之实,已定整篇导向。开篇“惟汉十世,将郊上玄,定泰畴,雍神休,尊名号,同符三皇,录功五帝”云云,造语颇类《诗》颂、史传,预定一篇间架,而祝尧谓“全是仿司马长卿,真所谓异曲同工之妙”,未免缺少思虑。所以古代赋论,未可全信,当有审识,方能度越前贤。大赋正文四言也有类于《诗》颂者,如扬雄《河东赋》:“秦神下詟,跖魂负沴。河灵矍踢,爪华蹈衰。遂臻阴宫,穆穆肃肃,蹲蹲如也。灵祇既饗,五位时叙,缊玄黄,将绍厥后。”后四句显类《诗》颂。或以乱词作结,重申主旨,《甘泉赋》乱辞“上天之,杳旭卉兮。圣皇穆穆,信厥对兮……辉光眩耀,降厥福兮”云云,造语亦如《诗》颂。其所祖述,取于《诗》《书》则庄重而板滞,本于《庄》《骚》则放纵而张扬。

自扬雄反思相如和自己的赋作虚夸而失讽喻,即以观念的自觉导致创作的征实倾向,后来作者的观念愈益如此。班固《两都赋序》本诸“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以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二京赋》虽假托“凭虚公子”,但仍以其“雅好博古,学乎旧史氏,是以多识前代之载”,故雅有所本。至晋左思《三都赋序》更是批评“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杨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他自己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盖“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及南朝刘宋谢灵运《山居赋序》则云“求丽邈以远矣”,而提醒“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纵观从扬雄到司马相如的批评直到谢灵运“废张、左之艳辞”,观念的自觉就是由虚转实,这是赋家鄙陋前贤借以抬高自己的惯用套路,时势每下,逐浪愈高。然而“去饰取素”却终究消除凭虚的夸饰,而左思“稽之地图”,则如王夫之所谓“《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验之方志”则变成史传,因为赋本夸诞,体制的要求本来就是“匪本匪实”,并不需要览者信其为真,而是“缥缥有陵云之志”,会通作者“控引天地,错综古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博阔胸怀和恢弘气度。当然从创作的实际情况来说,必不完全拘于考实的观念行事,例如班固《西都赋》描写宫殿是“轶云雨于太半,虹霓回带于棼楣”,叙田猎则“风毛雨雪,洒野蔽天”,无不极尽夸诞。至于扬雄诸赋的具体铺陈,也是极尽声貌,堆砌丽藻,仅此可以证明对于相如赋的追拟。不仅如此,而且表明赋体本质的凭虚夸饰,不尽按照观念的操作,显示赋体一脉尚存的本质属性。否则铺陈的减弱,丽藻的不再,就是“赋亡”的必然结果。不可否认这一结果起于凭虚和征实的转向,但是征实的转向之于凭虚的夸饰,在汉代以至两晋大赋的创作历史中,却也可以视为一种演变和发展,而且凭虚和征实的成反相即保持了大赋演变和发展的必要张力,只有到了凭虚的完全消失,从而导致铺陈不再,才演变为“赋亡”的结局。这是一体文学演变的结果,也是时势兴替的归趋。

作者简介:易闻晓,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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