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滨 | 文
1958年大刮浮夸风,彭德怀对此十分清醒。这不光是因为他出身农民,对收成上的事一清二楚,更在于他深入基层进行调查,掌握了真实的情况。
有一天,彭钢陪伯伯在中南海散步,碰到一位分管农业的负责人。彭钢看到他们没说几句便争了起来,伯伯十分严厉地对那位领导说:“你是分管农业的,亩产上万斤,甚至几万斤,这可能吗?你也得讲点科学吧?”
事后,彭钢劝伯伯说你生那个气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讲吗。
彭德怀说:“你是中学生了,一亩地是60平方丈吧,你想想看,就这么点大地方能长几万斤粮食吗?就是堆也要堆多厚!
1959年8月19日,是彭钢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天。“下午,司机老赵兴冲冲地告诉我,到南苑机场接伯伯,伯伯回来了。”
“那天天气晴朗,飞机很快就飞来了,在我们面前徐徐降落。人们一个一个地从机舱里走出来,使我感到奇怪的是,走下来的人都互不吭气,气氛非常奇怪。我们往常接机看见他们都是有说有笑的,这次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各走各的路,不打任何招呼。我看见伯伯穿一身褪色的旧军衣,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也低头沉默着走出机舱,没有丝毫的表情。我赶紧招呼着跑去,上前接过伯伯手中的文件包,伯伯没有作声,缓缓走着,拉住我走向汽车。”
坐在车里的伯伯紧紧握着彭钢的手,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在车中冻结了,彭钢看看伯伯又看看伯母浦安修,不知怎么才好,也不敢吱声。半天,伯伯还是先开口了,问彭钢:“你考上大学了吗?”
“考上第一志愿,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彭钢高兴地告诉伯伯。伯伯这才露出一丝笑容。“他问我家里情况怎样,我都一一作答。然后就不再说话。”
一到家,伯母把彭钢叫到了卫生间,还未说话,已满脸都是眼泪。她哭着说:“你伯伯在庐山犯错误了,说他反党,被打成‘反党集团’的首领……”
伯母建议彭钢去改换志愿,不要参军上军队的学校,然而这一建议很快就被伯伯否决了。他说:“一个孩子家,改什么志愿。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能把她一个小孩子怎么样。”
彭钢现在想起这句话,告诉口述历史采集者周海滨说,觉得伯伯低估了当时的形势。
就从那天起,彭家被一种沉重、压抑的气氛突然笼罩了。“没什么人到家里来了,连我这个一向开朗、爱说爱笑的人,走起路来也小心翼翼。我每天看着他坐在书桌前写,写了撕,撕了又写。他背对门坐在那里不动。”
彭德怀有时也出去开会。有一回他震怒了,吼了起来:“开除我的党籍,拿我去枪毙了吧!谁是‘军事俱乐部’成员,自己来报名。”
伯伯多次对彭钢说:“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可不能承认,如果承认有‘军事俱乐部’,那么你的成员是谁呀!多少同志将蒙受不白之冤,党会受到多大的损害。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毁灭自己。”
彭钢对伯伯说过的一句话印象深刻:“只要自己不垮,别人是整不垮你的。”
1960年以后,彭钢一次次听伯伯讲起庐山会议。他评价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讲“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能做到多快好省当然好,然而事实上弄虚作假,虚报浮夸,饿死了那么多人……有些地方盖别墅,说是给毛主席盖的,实际上毛主席根本没有去过,是地方上的干部自己享乐,劳民伤财,败坏风气……“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应当改为“他是人民好领袖、好领导”,因为国际歌里说“从来没有救世主”。
有一次,彭钢问伯伯:“你写那封信干嘛?”
伯伯说,“我能看着人民挨饿吗?我是政治局委员,我是党员,我就要考虑人民的死活。我不能不考虑人民的死活。所以有些话还是请主席来说,主席威望高。让他去纠正比我去纠正好,所以我就写了。”
在彭钢看来,伯伯之所以能够这么做,也是考虑到大局。“他说,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就应该这么做。上庐山开会前,伯伯先去了武汉,然后坐船到九江。在路经河南时,护士问他为什么不吃饭?他说,看到这些饥民,我能吃下饭吗,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国家怎么能这样?到了庐山以后,看了另外一些材料,有些地区已经断粮了,不能不说。但是有些不能在会上说,所以就写信了。”
1961年底,彭德怀回湖南老家调研。“一天晚上,伯伯让我妈妈到门口放哨,他要亲自给我家重新砌灶台。他说,把庐山会议写信的底稿和一部份材料,放到坛子里,再埋到灶底下,就丢不了,也不会受潮……伯伯还特意给我妈1000元人民币,说:‘万一有事要到北京来,没有路费怎么行。’”
“庐山会议后,伯伯认为自己经受的不仅是个人的痛苦,而是一个民族在发展中经历的挫折,他发自内心希望,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人民,只留一身清白。他和我谈起自己蒙受的冤屈时说:历史将会为我做出公正的评价。我可能看不到这一天了,但是你是能看到的。”彭钢告诉口述历史采集者周海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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