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至死都不肯和命运和解
如果命运给你透个底:一生中大半时间将在颠沛流离中度过,时局动荡、亲友离散,寂处里闾,甚至饥寒交迫,连纸笔都买不起,你如何应对?
明末清初的王夫之选择了写书,写可能根本不会有人看的书。
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这位官职不过八品、功名不过举人的书生,于明清鼎革的兵戎纷扰之际,留下千万字著作,贯通经史,字字泣血。他在执拗、倔强之中,透出一股不服输的生气,这样的个性,在最需要坚持的时候最能站得住脚,乱世尤甚。
“楚虽三户可亡秦”,说的是乱世,王夫之所处的时代,同样是乱世。
1619年,王夫之出生于湖广布政使司衡阳府,这一年三月的辽东萨尔浒之战,九万明朝军队出征努尔哈赤,一败涂地,明朝与后金之间从此易势。创下三十余年不上朝奇葩纪录的万历皇帝,把祖先传下来的大明帝国带向了崩溃的边缘。
王夫之一出生,就注定要经历人间惨酷。
得益于大明王朝疆域广阔、老底子扎实,所有遭际到来还需要时间。少年王夫之在父兄的悉心教导下,已经焕发出耀眼的光彩,14岁那年考取秀才,18岁娶妻,24岁成为举人,按照明朝的惯例,他已经提前打好了完美人生的基础,下一步若能考中进士,入朝为官指日可待。
谁都逃不脱命运之神的掌控,王夫之高中湖广第五名举人,意气昂扬与师友结社集盟的第二年,势若燎原的李自成攻克承天,张献忠打下蕲水。与兄长一同赴京赶考的王夫之被迫从南昌折返,信息闭塞的他没有想到,明王朝只剩下了半壁江山,且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灾难比想象中来得更快,1643年夏天,张献忠所部攻陷武昌,秋天又陆续占领长沙、衡州,有“天下熟”美誉的湖广布政使司全境烽烟,兵燹之祸也降临到了王夫之一家头上。王夫之的父亲王朝聘被抓走,躲进南岳深山的王夫之,展现出他性格中最为倔强的一面。
为了救回父亲,王夫之拿利刃重创自己,在伤口敷以毒药,让人抬去见张献忠的部下,以示宁死不从之意。在缺医少药的时代,这种被动而激烈的反抗,是仅次于自杀的毁灭行为,稍有不慎,就可能走向死亡,紧紧抱着忠孝两字不放的书生王夫之,最终拿命折服了对方,父子二人幸免于难。
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大明王朝轰然崩塌。接下来几年,南明小朝廷飞扬跋扈的镇将、投降清廷的孔有德、被南明招安的流民军余党……你来我往,王夫之一家在如梳如篦的战乱中苟延残喘,他的父亲、叔叔、二兄先后离世。
乱世得保首领已是幸事,以王夫之的才学和声望,如果投身清廷,换一份高官厚禄也并非不可能,但他选择了最为艰辛也最为绝望的一条路。1648年,29岁的王夫之与好友夏汝弼、管嗣裘等人在南岳起兵反清,旋即失败,王夫之南走粤,往肇庆投奔永历皇帝。
比王夫之还小四岁的永历帝朱由榔,是明王朝最后的希望,诞生于风雨飘摇中的小朝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乱象。争夺帝位的宗室、争权夺利的大臣、刚愎自用的藩镇,永历帝靠这样的团队对抗来自北方强大的敌手,无疑是非分之想,何况僻居一隅的永历政权仍然延续了各种致命错误。
王夫之在粤地呆了一年多,随后就任正八品的行人司行人,专充“捧节奉使”之职,这也是王夫之做过的唯一的官。若是承平时期,“行人”这样能够接触到皇帝和各衙门首脑的职位,是相当有前景的,王夫之为了营救好友金堡,接连三次上疏控诉东阁大学士王化澄,王化澄大怒之下,想置他于死地,王夫之因此愤激咳血,若非有人施以援手,他几乎命断异乡。
经历这一遭遇,临时寄居的桂林又被清军攻占,王夫之带着家属返回衡阳,从此,他再也没离开过湖南,即便永历帝与张献忠余部达成和解,并且迎来了一次反攻清廷的小阳春,心灰意冷的王夫之也不再介入政事。
随着南明李定国部退出湖南,清军再次入境,发誓不肯剃发的王夫之遭到侦缉,他变换姓名,隐居于瑶人之中,逃亡、躲避,是三十多岁的王夫之生活的主题,他逃亡到哪里,就把学问带到哪里,他为当地文士讲解《春秋》、《周易》,还在颠沛之中完成了《老子衍》。
我去过王夫之隐居的山野之地,起伏连绵的丘陵山岗,人烟稀薄,生计困顿,真不知道这位书生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顺治后期,清朝鼎定中原之势已成,战乱渐息,王夫之生活渐趋稳定,整理经史、创作诗篇,成为他往后四十余年的主要工作。只是旧梦频仍,他念念不忘的光复河山之志,并不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融,康熙元年,王夫之效忠过的永历皇帝,在昆明被吴三桂用弓弦绞死,时年40岁。王夫之闻讯悲愤作诗,曾经带给他光荣与梦想的明朝,终于翻尽了残缺的一页。
时过境迁,隐居僻壤的王夫之并没有被人忘怀,三藩之乱起,权重一时的平西王吴三桂起兵反清,打下湖南,并且在衡州称帝,急需王夫之帮他写劝进表,王夫之对这位一叛再叛的大人物全无好感,再次选择遁入深山,冷眼看着吴三桂自取灭亡。
亡国之后,王夫之或许早已将效忠的对象,从一个王朝,改变为寄予两千年来无数圣贤心血的中国文化。
余生只剩著书一事,王夫之孤独地写,没有纸笔,就找门人和亲友去借,写完了,拿书送给人家。他在世时,除青年时期刻过一部诗集之外,没有一本著作付印,当时能读到这些心血文字的也寥寥无几,可他还在写,和古人讲道理,和不存在的读者讲道理,苦心孤诣,莫过于斯。
今天人们把王夫之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家,顾炎武善于经商,家资饶富,且当时就得到顶尖学人的认可,被认为是开创有清一代学术的鼻祖。黄宗羲也并不寂寞,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影响颇大的学派,清廷开局编撰《明史》,都是以黄宗羲的门人子弟为骨干团队。
只有王夫之,躲在湘江边的乡下,一个人孤独地写,临终前一年,他不停地咳嗽,仍在反复修改两部历史著作:《读通鉴论》、《宋论》。
康熙三十一年,王夫之在寂寞中悄然离世,至死,他写下的煌煌千万字,都没有机会付印。在清朝“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残酷禁令下,他没有剃发。
他用生命祭奠中国文化,一如他写下的诗:“六经注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这个倔强的读书人,至死都不肯与命运和解。
题图为张献忠宝藏中的长沙府铸造金锭,摄影 童声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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