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兽之亡：白白瞎掉的“飞龙”号航空母舰

本文是“燃烧的岛群”第286篇原创文章。全文共5982字，配图20幅，阅读需要15分钟。本文曾于2020年5月8日首发于TTH和WX。如果不能阅读全文，请到同名公众号（ID:bikunet）搜索，或直接输入编号。

火！大火！

在“飞龙”号舰首飞行甲板上，有一个直径几乎达20米的大洞，汹涌的大火从这里喷薄而出，化学物质燃烧产生的粗大烟柱就像是旧式火车头上的滚滚烟柱，被34节的海风吹得往下风方向躺平开来。

大洞的位置原本是一个血红色的巨大太阳，是因为珊瑚海海战高桥赫一的夜袭队差点误降美国航母才特意涂绘上去的，鲜艳的红日从高空中也能看得非常清晰，几乎成为联合舰队的图腾和骄傲！

然而现在这条精致的两万六千吨巨舰，连同那个血红色的太阳一起，被搞成了一锅粥。

图1. 战舰世界中的“飞龙”号船模，采用了中途岛海战时期的涂装

第二航空战队司令长官山口多闻海军少将心中一万头那什么马奔腾而过！

“飞龙”号也许是最有可能被挽救的一艘军舰。

6月4日下午17时过一点，“企业”号的俯冲轰炸机又来了，“赤城”号的煞星贝斯特上尉带着他的两架僚机再度飞临“飞龙”号上空，这一次他们遭遇了极其猛烈的防空炮火和零战近乎疯狂的抵抗，在拦截时除了没有直接撞击，所有的方法都用上了，就连贝斯特的僚机，当天向着“赤城”号投下舰尾近失弹的弗雷德·韦伯少尉的座机都被击中，韦伯当场阵亡。

图2. 左为理查德·贝斯特的真人照片，他在一天内投中了两艘日本航空母舰

更可气的是，当贝斯特的VB-6准备俯冲时，被加拉赫的VS-6机队插了队，导致贝斯特不得不中止俯冲，重新进入阵位，当天上午的情形似乎又重演了一轮，可怜的韦伯少尉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拦截身亡。

第一颗命中弹应该是来自“约克城”号VB-3中队长德怀特·沙姆威上尉投中的，紧接着又是三颗命中，其中贝斯特投下了第三颗命中弹，全部四颗都是454公斤的大炸弹，“飞龙”号船头瞬时也燃起了大火，有意思的是大家都把炸弹扔在了船头飞行甲板上，给这里开了个大瓢。

图3. 描绘俯冲轰炸机中队攻击“飞龙”号的场景画

数名美军飞行员战后回忆说，他们都是以前部甲板上硕大的“日之丸”标志作为瞄准目标的（这个日之丸是因珊瑚海海战错降才增加的，结果中途岛海战成为靶标而又取消，真是瞎折腾）。

“飞龙”号前部机库里当时还有19架零战，大部分都是收容的另外三艘航母的直掩机，“飞龙”号是他们最后的母舰了。连续的大爆炸杀死了那里的所有人，前部升降机也被炸成了碎片，这意味着前部消防系统也彻底完蛋了，包括喷淋和二氧化碳灭火系统。

图4. “企业”号上的第六俯冲轰炸机中队飞行员合影，大约摄于1942年4月左右，许多人参加了中途岛

舰桥上的玻璃也被震碎了，迫使山口多闻少将和舰长加来止男大佐（海兵42期）等 人逃到飞行甲板上。在舰首的飞行控制站，飞行长川口益中佐也被冲击波抛到了飞行甲板上，旁边的有村嘉一少尉受了重伤，下颌破裂，肺部扎伤，左腿多处骨折。

在航母左舷下方的发动机室里，一名机械师万代久雄从舰内通话系统听到了外面的空袭警报，然后他听到了第一颗炸弹命中爆炸的声音，如果是近失弹，在舰内只会感受到舰体偏移，但是命中弹会让船身猛地下沉，然后是更多的爆炸，照明灯也熄灭了，只能打开应急灯。

图5. 飞龙号舰长加来止男大佐，标志性的仁丹胡子

主控制室里，机械长相宗邦濑中佐竭力试图保持航母的运行，他很快将火势较小的四号发动机室的火势控制住，然后打通了与其他发动机室的联系。加来舰长给他的命令是使用一切方法保持航母的高速航行。

飞行员待命室位于舰桥下方，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当天下午出击的桥本大尉被炸弹从长椅下震到地板上，待命室里也开始冒出浓烟，桥本跑到一处被炸弹炸出来的出口，然后手脚并用爬到隔离室，幸亏他带了手套，所以只是头发被烧焦。在通过浓烟区时，一名水兵给了他一个防毒面具，虽然已经烧掉了一块，但总比光着脑袋强多了。

图6. 小林晴久画作：中途岛海战正在燃烧的第一航空战队，他们的故事详见巨兽之亡前作

最终他们找到了通往上方飞行甲板的路，被炸毁的升降机正以竖立的姿势靠在上层建筑上，桥本等没有受伤的人立即按照副舰长庚隆史中佐的命令解开和抛弃舰桥附近原本用于防护的帆布卷，这些东西现在只会引起大火。

与另外三艘航母相比，“飞龙”号算是幸运的，至少他们的消防水管是可用的。而且“飞龙”号虽然被重创，动力室和船舵却还是安全的，仍能以30节高速航行，浓烟从船头破裂处喷出，火借风势也令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更不利于消防作业。

来自“大黄蜂”号的SBD机队要晚到17时50分才抵达，他们没有再去折腾还在冒烟乱窜的“飞龙”号，而是转而攻击小而灵活的护航舰，只是一颗都没有中。

图7. 本作很有意思，描绘了一架零战正在追逐无畏式，但海面可见岛屿，然而空袭中途岛时并无SBD在场

17时52分，沃尔特·斯威尼中校的6架中途岛航空队的B-17轰炸机和乔治·布莱基少校的6架夏威夷航空队的B-17轰炸机也来轰炸机动部队，直到18时32分，最后一架美机才离去。

护航的零战击落了几架B-17，他们追击着这些美机直到很远才返回，然后他们在燃烧的母舰上空盘旋，烈火和浓烟弥漫的“飞龙”号仍在向西北方向航行。

“飞龙”号此时仍能以28节的速度高速航行，说明他的动力舱仍能正常运行，但是大火也在无情地吞噬着他，从船头到机库。在下方动力室里，机械长相宗中佐和机械师万代少尉被困在里面。万代注意到随着上方甲板的燃烧，头顶的油漆正在变黑，小片的油漆也开始掉落到油脂覆盖的发动机上，引起小火苗。室内空气逐渐变得浑浊，隔离室也逐渐充满浓烟和废气。但是头顶油漆的燃烧和掉落是机械师们完全无能为力的，只有控制火势让甲板温度降低才能解决。

图8. 6月4日当天，由B-17空中堡垒拍摄的空袭“飞龙”的真实场景，注意大幅度机动和两侧爆炸产生的水花

除了安排在三艘燃烧的航母身边的几艘驱逐舰，机动部队剩下的力量几乎都集聚在“飞龙”号身边，这是一个诡异的现象，一艘喷着浓烟和烈火的航空母舰带着一群包括战列舰和重巡洋舰在内的大型军舰以20节的航速在海面上飞窜，去向何方却一直在纠结。

南云在19时15分左右处置了已经确定没救的“加贺”号和“苍龙”号，“赤城”号的伤势虽没有那么恶化但也不容乐观，关键是“赤城”号的动力已经全失，如果不能想到办法让其移动，那么放弃也只是时间问题。只有“飞龙”号动力仍然显得很充沛，直到21时，机动部分让在保持20节航速向西北方向航行。

如果在中弹以后立即向远离中途岛和美军舰队方向航行，这四个小时足够飞龙号远离6月4日的战场区域185公里，也足以拉开与美国人的距离，但是日本人在那一刻想到的只是夜战，他们疯狂地等待前方侦察机的情报，直到最后断定了一个错误的信息，即美军舰队有4艘航母、6艘巡洋舰和15艘驱逐舰——这是一支南云机动部队的残部也很难吃得下的猎物。

图9. 飞龙号遭空袭的照片，可能与上图是同一张照片剪辑而成

21时23分，“飞龙”号终于停了下来，一直到这时，该舰的消防系统和动力系统仍然在工作。第10驱逐队的几艘驱逐舰“风云”、“卷云”、“谷风”和“夕云”号都冒险抵近燃烧中的航母协助喷水灭火，因为太多水进入机库，导致“飞龙”号向左舷倾斜了15度。

也就是在这一刻的21时30分，南云将他对美舰队的过高估计的那份报告发给山本，报告的同时也提及机动部队残部正在“保护”着“飞龙”号以18节航速向西北方撤退——这意味着放弃夜战。

山本勃然大怒，22时55分，一道命令到达机动部队，内容是解除南云的司令官职务，改由近藤信竹接替继续执行夜战。“飞龙”号和“赤城”号及其各自的护卫舰仍归南云指挥，言下之意是让他继续“尽一切可能挽救两艘老资格的航空母舰”，而把战斗留给更有进取心的人去打。

23时30分，不甘心的南云又向山本发出一份电报，强调美军有四艘航母正在朝着自己冲来，并且自己的四艘航母全部报销了。但是山本没有理睬他。

近藤信竹在午夜时分下令机动部队的剩余军舰都向他靠拢，这个命令很可笑地在舰队内引起了分歧，一些军舰没有遵从，仍然跟着南云的新旗舰“长良”号留在“飞龙”号身边，另外一些军舰甚至越级发出了询问，这个时刻的机动部队凌乱了。

图10. 飞龙号的中弹示意图，可见全部命中日之丸，其中第三弹为贝斯特所投中

南云给出的理由是他一直在忙于处理“飞龙”号的事情，直到午夜过后的1时12分，他才带领剩余部队向西撤退，而不是按照近藤的命令向东寻战。

“飞龙”号在午夜0时前两分钟又发生了一次巨大的爆炸，很可能是某颗炸弹被烈火点着了，此时具体该舰停滞在海面上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机库里再次火光冲天，这次爆炸可能是压垮南云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午夜过后的0时15分，山本也不再强求夜战，他下令近藤和南云向他的主力部队靠拢，0时20分，早先派出炮击中途岛的计划也被取消了，但是奉命执行的栗田健男的第七巡洋战队直到2时30分才收到命令，此时他们距离中途岛只有93公里，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能开始炮击。

图11. 第七战队“三隈”号重巡洋舰，也是联合舰队18艘重巡中第一艘战沉的

也在2时30分，山口多闻首先想到了放弃，他把剩余的800人全部召集到飞行甲板上集合，以听取他最后的训示。此时舰桥还在闷烧，大火蔓延到机库甲板前部，发出可怕的火光。

山口的讲话无非就是自己以一死承担责任，让其他人弃舰逃生，因为身材矮小，他是站在一个箱子上发表的这番话，不知道在嘈杂的海浪夹杂着火焰燃烧声中有多少人能听得见，最后是三声“万岁”，然后开始降下将旗和舰旗。

图12. 一度身为配角的山口多闻（左二），历史给了他在中途岛装逼的机会

舰长加来止男大佐要求留下一起与舰同沉，山口同意了，还装逼了一句：“一起欣赏今晚的月色吧。”

副舰长庚隆史中佐留下的要求被拒绝了，还有其他一些参谋，包括二航战工程参谋久间武雄少佐和参谋长伊藤清六大佐也被命令离开“飞龙”号，总得有人把这场该死的战争继续打下去。山口的战斗帽被伊藤清六要了过去留作纪念，据说最后还干杯告别了。

直到4时30分，所有的船员才离开航母，久间和伊藤是最后一批。久间在离开时乘坐的小艇上回头，仍能看到山口和加来站在舰桥上向他们挥手告别，但是这以后发生的事情就成了谜团，因为他们自己的船舱已经在爆炸中被破坏，他们无处可去。

图13. 正在装逼的一群人，注意小眼睛的山口和其身后仁丹胡子的加来舰长

5时10分，太阳已经开始升起，“卷云”号将执行最后的击沉命令，他的航海长田村少佐再次登上“飞龙”号检查是否还有人遗留，他在舰桥上没有发现任何人，也没有看到山口和加来，兴许他们已经在某个角落拿手枪自裁了。

待田村返回后，“卷云”号对准航母左舷发生了一枚九三式氧气鱼雷，但是可能定深太大没有爆炸。舰长藤田勇中佐命令“卷云”号绕到航母右舷距离稍远处，发射了第二条鱼雷，这次命中了右船舷，爆炸将船头抬出水面，藤田认为“飞龙”号必死无疑，没有等着看到船体沉没就掉头往西而去。

实际上，由于“飞龙”号动力舱室并没有受到严重破坏，只要控制了火势，该舰完全还有自航返回的能力，甚至正如刚才的分析，“飞龙”号在21时23分停止之前仍能航行185 公里之远，有机会逃脱美军的空袭圈。为什么在放弃另外三艘母舰时百般不舍，而在放弃“飞龙”时却如此草率和轻易？

图14. 电影中的山口多闻的扮演者浅野

中途岛惨败，不仅仅是败在作战计划的繁复迂腐，不仅仅是败在了南云对出击时机的犹豫不决，不仅仅是败在了日军对进攻能力的急功急利和目光短浅，也败在了对消防和损管的极端无经验，还败在了这种蛮干乱干的错误决策上。

6月5日上午大约7时左右，奉命搜索南云部队的一架从联合舰队最老旧的航空母舰“凤翔”号上起飞的九六舰攻（飞行员是中村繁雄飞曹长，指挥官是大庭清司特务少尉）惊讶地发现：“飞龙”号仍然漂浮在水面上，而且舰首的大火似乎已经小了很多，舰体上依稀可见几个人影在晃动，这就臭大了。7时20分，该机发挥了目击报告，他们还拍下了这艘航母此时的照片。

图15. 6月5日由大庭清司特务少尉拍摄的“飞龙”号照片，可见大火已经熄灭

这些人正是在日出时分被“卷云”号的鱼雷给震出来的水兵，他们跑到飞行甲板上向离去的驱逐舰挥舞着帽子，藤田勇担心折返耽搁时间会遭到美机空袭，因此冷酷地离去，还发出一些水兵们看不懂的信号，估计大致也就是什么“七生报国”之类的废话吧。

这些船员看到飞机后认为自己还有救，于是退回到救生艇甲板继续等待，不过在8时30分，另外一批更多的超过30人的队伍也来到了飞行甲板上。

图16. 卷云号驱逐舰属于夕云级，是典型的重雷重炮高速主力驱逐舰，除了飞龙，他还击沉处分了“大黄蜂”号

这些新出现的人是相宗邦濑中佐指挥的发动机室的轮机兵，他们在船舱下面通过传音筒和久间少佐保持联系，但无法返回甲板上，但是在弃舰前几个小时这种联系就中断了，久间也推测他们全死了。

5时10分，他们感受到了“卷云”的鱼雷命中的震动，相宗中佐认为该跑路了，他带着人费了老大劲才用锤子和凿子弄出一个洞，然后陆续爬到了机库。

图17. 被美军救起的“飞龙”号幸存者，这伙人后来都没有返回日本

相宗中佐、万代少尉和其他人等了一会，眼看着航母正在下沉，他们只得到船尾处找到了两艘快艇，还有一艘快艇已经在海水里，一行人赶紧下水，万代少尉掉入海里，当他浮上海面时，看到了“飞龙”号最后的景象：巨大的螺旋桨高高翘起指向天空，他立刻转向疯了一样划水。当他再次回头时，海面上已经没有了“飞龙”号的踪影，水下传来巨大的隆隆声。

相宗带领的这38人成功登上了快艇，他们的表全都停在9时7分到9时15分之间，这说明了“飞龙”号沉没的最后时间。

图18. “飞龙”号幸存者在美军“巴拉德”号上的照片，注意都不敢露脸

14天后的6月19日，幸存者们终于被美军的PBY发现，并被水上飞机母舰“巴拉德”号俘虏，其中4人已经死去，另有一人在登上“巴拉德”号的当晚死去。

相宗中佐在船上时占用了超过自己份额的食物和啤酒，当漂浮时间过长后，军纪已经丧失，他差点被船员们集体杀死。

图19. 被“巴拉德”号俘虏的“飞龙”号上的救生艇

这就是这批人最后的嘴脸。

1999年10月29日，美国一家深海调查公司在中途岛海域的海底4800米附近发现了飞龙残骸。

顺便说一句，中途岛海战后，在飞行甲板上喷涂血色红日的做法被立即取消了。

图20. 1939年7月5日驻泊中的“飞龙”号航空母舰

后记：曾经有网友讨论过山口多闻是否有权力率领“飞龙”号脱离战场，也有网友提出“飞龙”号的绝命出击换掉一条“约克城”号看起来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这两个问题欢迎加群后继续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