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夜引弓：《塞下曲》没有露脸的主角是谁

小学时候学过卢纶的两首《塞下曲》：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两首诗简洁俊爽，画面感超强，第一首用李广射虎典故，字字白描，只用了二十个字就将自然环境、人物情状、故事首尾交代得一清二楚；第二首则以追逃为主题，抓住出发前雪落的那一瞬间，画面骤然静止，引而不发，将张力贯注到了极点。

好诗来得不偶然。

唐代边塞诗不下千章，以简短精妙而论，卢纶足可拔得头筹，这组《塞下曲》一共六首，历来诗家评点，都把重心放在诗的内容上，而诗歌作于何时，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么一组诗，很少有人谈及。

时间回到唐德宗贞元十三年（797年）冬天，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入朝，这是轰动朝野的一件大事。

张建封是位奇人，说是文臣，他连科举考试都没参加过，说是武将，他又非军旅出身。安史之乱时，二十多岁的张建封避乱江南，有一伙盗贼往来于苏、常一带，他只身前往贼军说降，居然把对方给说服了，从此大为知名。湖南观察使韦之晋和滑亳节度使令狐彰邀他做官，张建封看不上他们，自己跑去找转运使刘晏要官做，刘晏居然答应了，给了一个试大理评事的头衔，让他去处理军务，张建封自此步入仕途。

马燧镇守洛阳北面的河阳时，聘张建封为判官，他为马燧出谋划策，讨平了李灵曜。马燧荐他入朝为官，眼看要升为度支郎中，奸臣卢杞坚决不同意，将张建封贬为岳州刺史。

唐德宗建中三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密谋叛乱，卢杞正好想陷害张建封，仓促间派他出任寿州刺史，寿州和淮西仅隔着一条淮河，李希烈随时可以打过来，八公山下，一时间风声鹤唳。换了别人恐怕早就另做打算了，可张建封不一样，他一介文臣，率部下坚守寿州，一边顶住李希烈的攻势，还要分神看住顶头上司、淮南节度使陈少游——陈这会儿正和李希烈打得火热，叛变几成定局。

江淮危局，此刻全靠张建封顶着，对比一下其他人的表现，就知道张建封的威猛之处了：刘长卿，此前任随州刺史，李希烈派人占领了随州，刘长卿赶紧逃回了淮南；韦应物，此时任滁州刺史，人口流亡弄得他苦不堪言，更不用说什么反制上司。

都是刘晏一手提拔的人，诗一个比一个写得好，若要论乱世中的突出表现，只服张建封。

张建封在寿州狠狠扎下根来，先是耗死了上司陈少游，再是陷害他的卢杞贬官湖南，最后熬到李希烈被部下毒杀，张建封管的地盘却越来越大，从寿州扩大到濠、寿、庐三州，后来又兼管徐州，完全靠本事当上了一方诸侯。

别不服气，和张建封同时期的将帅如云，不管敌方还是我方，完全不依赖任何势力支持，稳打稳扎，二十年不挪窝，名声还这么好的，就张建封一位。

张建封不但会治兵，诗文也很出众，他礼贤下士，著名文学家韩愈这会儿正在他府上做幕僚。

说了这么久张建封，和卢纶的《塞下曲》有什么关系？

《塞下曲》的原题是“和张仆射《塞下曲》”。

唐德宗时候，尚书仆射职位虽然不如早先金贵，可也很难得，与卢纶同时代，恰好还能写诗的张姓仆射，只有张建封一人，他于贞元十二年加“检校仆射”衔，按唐朝人的习惯，正应尊称为仆射。

贞元十三年冬天到十四年的春天，张建封在京师停留了两三个月，当时藩镇肯入朝觐见的不多，德宗对此极为看重，亲自安排宴会，甚至亲自安排座次，张建封就民生国事毫不客气地提意见，德宗也虚心接受，虽然后来也一点都没有改。

卢纶这时正好也在京师，他能够入朝为官完全得益于诗歌：在宠臣韦渠牟推荐下，德宗皇帝亲自召见卢纶，命他唱和御制诗，通过这次特殊的面试之后，卢纶被破格拔擢为户部郎中。

顺便解释一下，韦渠牟是卢纶的舅舅。

一位喜欢写诗的尚书仆射，一位擅长写诗的户部郎中，在爱好诗歌的皇帝安排下，机缘巧合地凑到了一起。

可以想见，入朝后的在某一次宴会上，张建封展示了一组他亲自创作的《塞下曲》，按照和诗的原则，卢纶以五言体相与唱和，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

卢纶比张建封小十二岁，比德宗皇帝小六岁，此时也已年过半百，他一生经历坎坷颇多，亲历过安史之乱和泾原之乱，此后又常年在河中军幕中担任判官，大将率军出猎的情形，再熟悉不过。

可能宴会上在座的还有不少武将，卢纶刻意将理解难度缩小，他写了几十年的诗，不经意的几首小诗，对他而言充其量是游戏之作，他所理解的塞下，是北国边陲常见之景致，河中虽不是边关，可半个世纪以来，兵祸绵延，大唐何处又不是边关？

相比飞将军李广，眼前这位文武双全的大唐检校仆射张建封，功绩其实不遑多让。

卢纶轻松自如地留下了几首和诗，纯粹白描，纯粹状物，纯粹记事，没有半点谄媚和虚骄，无需堆砌辞藻典故，简简单单几个场景：传令，射虎，逐北，贺捷，出猎，只在最后一首诗中，向这些身经百战、守护一方的将帅们由衷致敬。

有必要把《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他的四首一并抄录出来：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调箭又呼鹰，俱闻出世能。

奔狐将迸雉，扫尽古丘陵。

亭亭七叶贵，荡荡一隅清。

他日题麟阁，唯应独不名。

大音希声，这些轻快得似乎要跳跃出纸面的诗行，是大历诗家最后一次当众演示文字上的造化之功。

随后几年，卢纶、张建封相继去世，他们人生的交集可能只此一次。卢纶存诗数百首，最著名的，唯《塞下曲》。

张建封亲手写下的《塞下曲》全部失传了，他的诗文，《新唐书》著录二百三十篇，完整流传至今、且能认定他亲笔所写的仅有一首，还得托韩愈的福——这首诗是写给韩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