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过乃“西蜀四大家”之一,又名列“嘉靖八才子”之中,但其学术思想并没有引起当今学者的足够重视。熊过易学专意于象旨,广征博引,决断是非,务宗于是,而深揭其微义。其考订句、音,明其文字音义异同,即于清朴学家亦不稍逊其色。至其综会百家、佛道,尤具时代特色。
熊过《周易象旨决录》
一、熊过及其易学经历
熊过(1506-1580)字叔仁,号南沙,富顺(今自贡市富顺县)人。十六岁为诸生,嘉靖七年(1528)举人。八年会试,林文俊擢为第一,张璁以其所策时事多杂老庄语为蹐驳,抑稍置后。廷试成二甲进士,为首揆杨一清所举,选翰林院庶吉士。因不礼张桂,流选为兵部武选司主事。服母丧,再补武选,管贴黄事,与郎余锓疏请革替袭太滥、中官奏带人及抚总奋勇诸科夺士卒功等弊。尚书张瓒劾其喜事,摘疏语“兴都从龙”为斥乘舆,诏逮入狱讯治。给事中王希文论救得赦出。服父丧,再起为祠祭司主事。十九年(1540),擢祠祭司郎中,上书论成祖、仁宗“神主诣陵奉题非宜”,忤严嵩意,为劾去。二十年(1541)四月,谪云南白盐井副提举,复逮送镇抚司,杖四十,遂裹创南归,与杨慎相识于安宁。量移常州府通判,再擢福建按察司佥事,为御史丁汝夔所劾,于二十三年(1543)调湖州府通判。二十四年(1545),左迁安吉州同知。二十五年(1546)七月,复以高简被劾循私殖货、引用非人,牵连削籍,遂返乡家居,年七十五卒。
熊过博览群书,一生著述宏富,所著有《南沙文集》12卷、《庙议》2卷、《六书订解》8卷、《先天历法考异》4卷、《土圭测景图论》2卷、《读史蠡测》4卷、《皇明大事纪》10卷、《乐府琳琅》6卷、《冰厅摭言》2卷、《南中异物志》1卷,又有《三礼直解》12卷,因大量引录佛、道二家之言,于是“遗命勿传”。此外,熊过尝注《圆觉》、《金刚》、《维摩》、《阴符》、《黄庭》、《参同契》凡30卷,为《外家六书》,嘉庆三十二年(1553),举以自焚,不传于世。
熊过“研思经训,实不止以文章名”,于《易》、《春秋》、《三礼》皆有精深考究。为明经旨,他专意求历法,并于小学也颇有成就。杨慎赞其“《八索》续《玄经》,《三传》笑《墨守》”,就是指熊氏于《易》有《周易象旨决录》,于《春秋》有《春秋明志录》。《周易象旨决录》凡7卷,“初脱稿时,龙岩赵氏(维垣)刊板于闽中,后数年水部曾确氏庵(曾省吾)复有捐奉梓于蜀中,此又南墩(堂弟熊迥)按临河东时所锓木,盖据闽、蜀两本重校者,自嘉靖以来凡三刻矣。康熙时闻有刻本,然殊不多朝觏”。
熊过13岁以程颐、朱熹之义理为尚,开始读《易》,但“绎所存典册,鲜有启悟者”。他于是就易家私问,得闻闽人蔡清《易经蒙引》,购而读之。在阅读过程中,熊过发现蔡清“开陈宗义,不及象也”,以为未当,于是稍记其疑者为《赘言》。其兄熊迟于时亦好《易》,见其所作,劝戒“毋容轻为之”,但他“不能忘也”(《周易象旨决录》卷首《自序》)。兄弟相为师友,稍厌弃俗儒之说,他以“万物之理备于《易》,圣人之用尽于《春秋》,说者如聚讼然,卒莫究意旨所寄”(《松石斋集》卷16《熊南沙先生墓志铭》,第253页),于是苞罗旁搜,贯穿异同,书而志之。十余年中,一直不懈地演绎二经之义。
嘉靖八年(1529),熊过举进士,选庶吉士,于是“就读中秘书,欲因尽求古易说”。未几左迁,加以“时方尚文,无有言学经者”,所以他一直没有太多进境。山东李开先“伯华数能致予易说东海唐应德(顺之),欲共求其义”,然而唐顺之“意在自得,不暇及象”,与其明象之旨的思想并不相契。尽管如此,熊过仍“时时私其事”,请唐顺之“绪正之”。在这一过程中,熊过获得维扬葛涧子东的欣赏,“雅所喜惬”(《周易象旨决录》卷首《自序》)。二十年(1541),熊过因事谪迁云南,与杨慎相识于安宁,时时过访,一起讨论《周易》卦象。杨慎又披阅其谈《易》文字,并鼓励熊过完成易著。在紬绎《周易》十余年,又参稽者二十余年后,熊过最终完成其易学著述,更《赘言》曰《象旨决录》。三十年(1551),“书成定著,都为三卷,而各从类标之曰《易象旨》,后遂加‘决录’名之,义乃私窃取矣”,书“凡三卷十余万言”。熊过自称“野人勤勤垂三十年”,始成“《易象旨决录》二册”。
在《易象旨决录》的写作过程中,熊过与刘仲敬有过具体的研讨,并向他学习邵雍易学,但所悟不多,其于《系辞》言数,就是借刘氏之说,以讲明皇帝王伯之业,财成辅相之道。崔铣也曾不断催促熊过完成其易著,“昔崔后渠公(铣)劝仆勉终大业,服膺斯言,恨未得启崔公而正之”(《南沙先生文集》卷4《与九江守朱子价书》,第616页)。在初步序定《易象旨决录》之后,熊过又在与朋友的交往中,不断切磋,以求助益。他与唐顺之书,称其身隐之后“于《易》稍有所窥,无由就正。今漫以《序》往,有异同,希一言之教”,又说“此书龙溪(王畿)旧常见之,今更订殆十之五六矣。龙溪止(熊)过勿为此,引石斋(黄道周)语为教。感此兄高谊不浅,若会幸为过谢之”(《南沙先生文集》卷4《与唐荆川书》,第604页)。从熊过之言可以看出,他曾得王畿的指点,并对其易学原著作了大幅度的修改。同时,他也希望唐顺之对其易学主张提出个人的不同意见。熊过又曾答王慎中书,自称削籍归卧,绪理旧业,欲泄其所怀,表见于世,著《易象旨》,约数万言,于远近好恶攻取之间,颇窥大业所生之繇,录呈其序就正(《南沙先生文集》卷4《答王遵岩书》,第604页)。他寄书赵维垣,求其“异同之论”,“尘清览定,都为裁正”(《南沙先生文集》卷4《与赵龙崖书》,第605、606页);答胡松书,称“卒业《易》、《春秋》”,“盖至天人盛衰之运,王伯升隆之几,数致意焉”,希望有朝一日能“更共讨索”(《南沙先生文集》卷4《答胡柏泉书》第一书,第615页),又“承教易有四道”,而“未敢异于先师,私以为物生而后有象,而后有数,意由此生,而言出焉耳”(《南沙先生文集》卷4《答胡柏泉书》第二书,第616页);答王廷冕书,称“易象本学易筌蹄四事,仆所见偶如是,时人不谓迂阔远事情,则亦已矣,举而措之,安敢望于时哉”(《南沙先生文集》卷4《答王教官廷冕书》,第617页)!
熊过在其书刻成之后,仍希冀得以修订,得人商榷完善。他与太守方九叙书,称自己欲完善其《易》书,但“宗教未遑,而竟为人所刻”,刻非所欲,“承来教索取,若遂得商其异同,岂不快哉”(《南沙先生文集》卷4《答方十洲太守书》,第618页)!与九江守朱曰藩书又称:“今往《易象旨》一部,盖升老(杨慎)所序行者。……烦执事继作,以为补亡。仆倘籍此有所开发,是无已之忧也。”(《南沙先生文集》卷4《与九江守朱子价书》,第616页)李元阳称熊过“曾观《易象传》,蚤契伏羲神”,是李氏也曾见过《周易象旨决录》一书。浙江道监察御史西蜀孙之益则称熊过虽然博学多闻,著述闳富,但“其精微悬解处多得诸《易》”。
二、发隐抉微,阐释象旨
熊过著《周易象旨决录》,其主旨何在?对此,当时的学者各有所论,或以为象,或以为数,或以为理。时人杨慎称:“叔仁《易象旨》一书多以易数为主,而引伸触类,继绝表微,条贯叶分,可谓择之精而语之详矣。”(《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原序》)如杨慎说,则熊过易学乃以数为主,属于数学派。时人李开先则称熊过“旧有《春秋就正录》,后更箸《易》”,乃是“夙善说《麟经》,《易》惟以理会”者,则其易学乃以理为主,属于义理派。时人赵用贤总括其旨,又称熊过《象旨决录》一书大意在“易道不出乎象,圣人观象而系辞,因辞求象,则可以决天下之疑”,其“经说成,而宋元及近世诸儒附会成一家言者,几一洗其敝”(《松石斋集》卷17《熊南沙先生墓志铭》,第254页)。若如此言,则熊过易学是以象为主,属于象学派。清四库馆臣赞同赵氏说,称:“(熊过)初读宋《易》,觉不合,乃去而为汉《易》,故其说以象为主。”不仅如此,四库馆臣还考究历史,以为象为《易》之本旨,说:“考《左传》韩起适鲁,见《易象》、《春秋》,古人既以象名,知象为《易》之本旨,故《大传》曰:‘易也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四库全书总目》卷5《周易象旨决录提要》,第29-30页)那么,熊过究竟是以象为主,还是以数为主,或者是以理为主呢?
熊过在书前的《私识》中明确称《决录》一“书明象之旨而已”。在回答“子于《易》系,而必以象解之”的缘故时,熊过认为“圣人不虚言”,“言皆因象而生”,以象解《易》“古有之”,但“引而不发”,他无非是“相为廓大之”而已(《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私识》)。孔子称“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熊过专求易象之旨,就在于“圣人不昌虚言”,而“事无实证,虚理易差”,赞同朱熹“先见象数,方说得理”,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以补程、朱“不及象数”而“有所遗者”(《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私识》)。在具体解释中,熊过也力主明象,而对易学上的某些问题无暇照顾。针对宋人所复兴的《古周易》,熊过知其然,而顾及不道,以“今主于明象,不别为篇”,“准《古易》,《象传》分为上下篇者是,今主于明象,未暇正也”(《周易象旨决录》卷1《乾》)。
《决录》一书为什么要主于明象呢?对此,熊过在《自序》中作了具体的阐释。熊过认为“《易》之始终独有象尔”。首先,从《易》之产生来看,皆以象为准。他不赞成宋儒所谓的“画前之易”说,认为此“只以为异”。在熊过看来,“圣人类万物之情,象其物宜”而作《易》,而“物有万,不出阳物阴物、奇偶之画”,这就是“仪象”,即两仪之象。“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是故易者,象也”,皆为象而生。“八卦成列,象在其中”,八卦之象,其初为“天、地、风、雷、山、泽、水、火”,至“朴斫风漓,后圣乃广为之象以开物,开而正名当物,因其自然”,所以《系辞》又称“象者像也”。总之,《易》自始至终唯有象而已。其次,熊过又考察所谓的数、辞、占、变,认为皆出于象。他说:“象有数,故曰‘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象有辞,故曰‘彖者言乎其象’,‘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是数与辞皆出于象也。”根据《系辞》之说,数与辞皆出于象,皆以象为本。“吉凶悔吝”往往被学者看作是《易》之占辞,乃言占者。熊过不赞同此说,认为四者皆象。他说:“辞有吉凶悔吝,皆谓之象。‘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彖、爻所同也。四者不为象而为占,何其不察圣人之言耶!”从《系辞》之说,卦爻辞所称的吉凶悔吝皆为象,并非占。熊过又说:“其所谓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其所谓刚柔者,昼夜之象也,爻所独也。”《系辞》称“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则所谓的“变”,其实也是象。总之,数、辞、占、变皆出于象,离象不可以言《易》。正是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熊过对朱熹之说持反对意见,以为《周易本义》中“此为象,此为占,既又曰戒占”等说法为支离。熊过也不赞成陈抟所开创的“意言象数”之说,以为较之朱熹之说更为支离。再次,熊过以《左传》所载“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为据,认为此说“明古统彖、爻为象也”。最后,熊过对《系辞》“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的辨释,进一步说明辞、变、占皆源于象。他认为前者就“本卦不变”而言,《系辞》“所居而安者,易之序”,“序”为“象”字之误,“古为‘象’,今为‘序’”;后者则指“之卦”而言,《系辞》“所乐而玩之者,爻之辞也”,“乐”为“变”字之误,“转‘变’为‘乐”。综合二者而言,则“得其不变者则占彖,得其变者则占爻辞,皆象也”。总之,意、言、数出于象,而“言不能尽意,立象尽意,则辞可略矣”。
熊过所谓的易象究竟指什么呢?首先,熊过认为象有“有象之象”、有“无象之象”。“无象之前,森然已备,是阴含阳也;有象之后,则其理定而不移矣,其变动积分之数,几兆甚微而不可示人耳。”有象与无象是相对而言的,无象之前,其实象之理皆备,有象之后,象之理隐,“分有无者,世儒之陋耳”(《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私识》)。熊过承邵雍“意象”之说,肯定黄泽“象外之象”,皆属于所谓的无象之象。其次,熊过认为“有一卦之象,有一爻之象”(《周易象旨决录》卷首《自序》)。具体来看,又有六种情况:其一,一卦论变之例,如《剥·彖传》“观象”之“观”指《观卦》,意指《剥》五爻变而为《观》,“非谓观察也”(《周易象旨决录》卷2《观》);其二,一爻论变之例,与汉儒所谓的“之正”说有一定的关系,如《蒙》六五《小象》“童蒙之吉,顺以巽也”之“巽”指巽卦,乃《蒙》五爻变而上体成巽;其三,兼取两卦相当之例,如《履》兑下乾上,《夬》乾下兑上,故“《夬》与《履》乾兑相易之卦”,《履》六五称“夬履”,乃“在《履》而当《夬》位”(《周易象旨决录》卷1《履》);其四,爻位相易,如《归妹》兑下震上,初九《小象》“归妹以娣,以恒也”,“以恒”乃用恒之道,“初、三易位则成《恒》,言三能用恒之道以下逮也”(《周易象旨决录》卷4《归妹》);其五,变之又变者,如《乾文言》“‘或跃在渊’,乾道乃革”,《乾》九四“或跃在渊”,乃《乾》之卦《小畜》,《小畜》乾下巽上,二三四爻互兑、三四五爻互离,离下兑上为《革》,故称“革”(《周易象旨决录》卷1《乾文言》);其六,中爻互体,包括单互、连互两种情况,如《萃》六三《小象》“往无咎,上巽也”,是指《萃》“三、四、五爻互体巽,顺不至相忤,故往亦无咎,但有小吝”(《周易象旨决录》卷3《萃》),《泰》六五“帝乙归妹”,指《泰》二三四爻互兑、三四五爻互震,兑下震上为《归妹》,“卦互《归妹》,故象占如此”(《周易象旨决录》卷1《泰》)。除了熊过自己总结的六种“有象之象”外,他还使用过其他一些象,如倒体说,即综卦,以为“《易》之倒体多列正卦于先,而后著倒体之象”(《周易象旨决录》卷4《渐》),如《否》乃《泰》之倒体,《贲》乃《噬嗑》倒体,“倒体卦,《益》之下即《损》上也”(《周易象旨决录》卷3《益》),“以《井》、《困》倒体明之,巽为邑”(《周易象旨决录》卷4《井》)。
熊过“初读宋易,觉不合,乃去而为汉易”(《四库全书总目》卷5《周易象旨决录提要》,第29页)。他最初所接触的是蔡清《易经蒙引》,而此书“专以发明朱子《本义》为主,故其体例以《本义》与经文并书,但于《本义》每条之首加一圈以示别,盖尊之亚于经也,然实多与《本义》异同”(《四库全书总目》卷5《易经蒙引提要》,第28页)。熊过所不满者,就在于朱、蔡之义理、占说,故以象为主,考论诸儒易说。对宋代兴起的图书学,熊过沒有多少深入的研讨,除援引诸儒图书说而折衷之外,他更多是从学刘敬仲,而转录其说。因此,在熊过的易象中还包括了图书学派的易数内容。他所谓的易数专推邵雍,以为“天地密移,孔子之没垂二千年,达其盈虚消长之则者,独邵子矣”,于是以“仲敬刘子间语我以端绪而未进”者,详载入注文之中,以为“有能通其说者,皇帝王伯之业,财成辅相之道,亦因可见,吾何敢秘其端绪哉”(《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私识》)。显然,熊过并不长于数,对邵雍之学的把握还远远不够,故只能借刘敬仲之言而分疏之。
不过,熊过也并非盲从,而多有考订。熊过考察宋代易图之源,发现黄震疑邵雍以陈抟数学创为《先天图》,而卦位近于穿凿。但据邵伯温《经世辨惑》对陈抟易说的记载,则陈抟已有图说,所据依者在《系辞》之传,图并非邵氏所创作。据朱震《汉上易图》所记《先天图》传授之次来看,更非邵雍之创造。为此,熊过更推而进之,他说:
稽焦、京卦气,远自西汉。其十二辟卦之序,与今《圆图》虽疏密不同,先后正合矣。《参同契》本东汉魏氏书,时时言乾坤父母,坎离匡廓,遂及“《复卦》建始萌,十六转受统”,又《金碧龙虎文》尤古,靡不然者,则是图亦不出希夷矣。杨殿撰用修因胡一桂语,误谓易图始希夷,朱子不明言也。然朱子常曰:“《先天》乃伏羲本图,非康节所自作。”又曰:“伏羲四图皆出邵氏。”出者,言自邵氏始传耳。宋人有疑《方》、《圆》二图始麻氏心悟者,朱子明其不然,奈何谓其不言也。殿撰又以希夷《龙图序》为先天。夫《龙图》者,大衍之数耳,宁可误合耶?(《周易象旨决录》卷7《说卦传》)
熊过认为易图源于汉代焦赣、京房卦气及魏伯阳《参同契》之说。因为十二辟卦的次序与《圆图》之先后次第相合,而《参同契》及《金碧龙虎文》所言均与图相应。不但如此,朱熹也有“《先天》乃伏羲本图,非康节所自作”之说。因此,熊过考辨杨慎之说,以为杨慎据胡一桂说,以易图始于陈抟,并不正确。此外,陈抟《龙图序》所陈为大衍之数,并非先天之学,杨慎以为先天亦误。可以看出,熊过认为易图渊源有自,对易图学是充分肯定的。
三、综汇众说,融会折衷
熊过《周易象旨决录》一书综汇古今易说,折衷其间,会归象旨于一统。
1.学主兼综,融汇众说于一书
熊过主张博闻广见,亲师取友,反对空谈性命,于学主兼采群家而折衷之,务实疾虚,在总结历史陈说,保存文献旧说,推陈出新,汇而一之上,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说:
学者博依前闻,睿哲之言,可征睹也。仲尼曰:诵诗读书,与古人居。雅言诗书执礼,绝铁灭漆,易道乃明。求百二十国宝书,或据灶觚而听其读。斋戒北辰,告于天曰:“《孝经》、河洛谨备。”其好古敏求若斯之勤也。盖三元八会,不可究诘;梵语佉卢,或左或右,书革旁行;河图绿字,税辞离志,亦各乘宜而用,曷庸舍旃?苟曰任心自足,其于畜德,何异于孔氏哉!明兴迨今,郁郁然文章著矣。后死之士,与于斯文,挟策而言,各异其旨以骇听。上者谭性命,次工词章,废弃前闻,不守师法,于是古之籍亦散逸不收矣。(《南沙先生文集》卷1《山东李氏书目序》,第539页)
《北堂书抄》引《孔子世家》:“孔子晚喜《易》,韦编三绝,铁三折,漆书三灭。”熊过援引古书有关孔子读书为学的记载,主张“博依前闻”,反对“任心自足”,对明代空谈性命,废弃前闻,工词章而不守师法的学风深加斥责。熊过认为“夫学者所乾乾惕若,岂非为备道载”,“学以谋圣,故欲其通也”,反对老子“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塞其兑,扞其外,日新之业,无以为也”的认识,主张“即心以博则约”,以为“水无不潴焉而后大,非先弃细流,多以为畜,是学之喻也”(《南沙先生文集》卷1《赠田希古提学湖广序》,第536页)。在由博返约,以道为归的基础上,熊过还讲求亲师取友,以为“学者牵于所见,闻人私其学,不因异而求为同,此何异画地而踞,驰心域外,其心不达明矣”(《南沙先生文集》卷1《重刻戊子同年录序》,第538页)。他“十余年绎其义,而参稽者又二十余年,而后其书大备”(《松石斋集》卷17《熊南沙先生墓志铭》,第253-254页),所学经历正是其学道思想的真实写照。
熊过于《周易象旨决录》中广采众多易家之作,甚至于佛道二教有关易学者亦兼采之。其所采之广,所引之众,至清全祖望考其乡邦文献,亦为叹服,而其保存文献之功,尤当称述。全祖望称:
程子尝言易学多在蜀中,后三百年而蜀又以来《易》名于天下。然来《易》自空山积悟,虽多心得之言,而目不见先儒诸笺疏,雷同者有之,或以僻陋乖戾者言之,良可惜也。不知来《易》之先,乃有南沙熊氏之《易》。盖其谪居滇池所作。南沙于书无所不窥,而《易》为尤邃。其博引诸先儒之说,最为该备,来氏远不逮也。以予所见宋元《易》解一百五十家,明嘉靖以前亦数十家,南沙书中无不有之,而时时有予所未见者,即以吾乡先辈《易》解如宋之王先生太古,明之黄先生南山,其书今不可得矣,而南沙皆引其异同。博矣哉!甚矣,蜀之多《易》也。
清初钱谦益也认为熊过在广采博引方面有突出贡献,以为“古今学《易》者,……纂集之家,远则李鼎祚,近则俞琰、熊过”,熊过的纂集之功可与李鼎祚、俞琰诸易学名家媲美。
2.长于折衷,会归象旨于一统
熊过不仅广征博引,而且还在此基础上,评判诸家得失,而折衷取舍,以定于是,为功亦巨。刘愭称:“《象旨》……大抵折衷群言,会归一统。”
熊过不赞成“鼓箧挟荚则充然彭亨而中腴,释鼓箧挟荚则戋然蒙侗而中干”,认为此乃“俗学”;但也反对“不学而知,不虑而能”,“取足于我”,“独在小己而废弃前闻”,认为此乃心学家“求诸内”的“简易”之学(《南沙先生文集》卷1《送金隆仲教谕之临颖序》,第547页)。熊过之学,“多求经师之语,视心所安择焉,心所未安,虽圣哲之言者,持之不肯下”;“往往好窥老释百家之说,以审同异之变”;“间称说古文词,亦或征轶事璅语以游艺”;“博学而反约”,“验心体之无不贯而鼓舞以尽神”(《南沙先生文集》卷1《送金隆仲教谕之临颖序》,第548页)。他博而能约,并以心体悟而贯通之,以尽圣贤典籍的内在精神要旨。
考察熊过解释象旨的方法,大要四:其一,综汇众说,而各陈其是非;其二,评判诸家得失,以其中一说折衷之;其三,会通二说,兼采其义;其四,梳理源流,各辨其因革。熊过综合汇集历史各种有关的解释,类而别之,辨而明之,审其异同,择其心之所安,然后融会贯通,以尽圣人之蕴。其广征博引,融会折衷,为后世的研究提供了不少的信息,使人观其书即可知前人成说如何,是非得失又如何。熊过在综汇众说而各陈其是非中,实际上是对各种学说作了历史性的总结。
熊过在《自序》中明确地解说其融会折衷象旨的标准道:
或云:象一定,则裁成何寓哉?曰:天人一也,郑颛天,王乃颛人,学徒病之久矣。有能类万物之情,会其一源,出入以度外内而知惧者,是《易》之道斯其为己易也。道术裂,百家出,多缘起于阴阳,可推而通《易》,为无害也者与?始近而末遂远者,亦间附焉,以见易藴,犹曰在学者引信触类以辨之耳。乃若道器、太极,说有不同,古先者约文申奥,据《易》证焉,庶明达,省之有以相发,其要不越乎“类物之情,象其物宜”云尔。其升阳子数四,则本易外别传,然道贯物我,施由身始,亦不可废也。(《周易象旨决录》卷首《自序》)
象旨一定,但历来学者论说不一。熊过认为天人合一是确定象旨的根本依据,郑玄专论天象,王弼专言人事,皆不合象之旨。象旨的根本在“类物之情,象其物宜”,而其目的则是“出入以度外内而知惧”。有了这样的标准,熊过便可是非一切易说,无论是郑、王等百家之说,还是“始近而末遂远者”之说,甚或是“升阳子数四”等易外别传之说,皆可自如地折衷,而不偏离于圣人之道,而能得象之旨。
熊过广采博引众多易说,而评断其是非,通过融会折衷,扬弃诸儒之说,定象旨于一尊,以达到“决录”的效果。清四库馆臣议“决录”之名,据赵岐《三辅决录》,以为“命名之义,古无传说,以意推之,盖定本之谓也”(《四库全书总目》卷5《周易象旨决录提要》,第29页)。余嘉锡据《后汉书·赵岐传》注引《决录序》,以为“‘决录’之决,犹‘决嫌疑’之决,谓决断其贤愚善否而录之,使有定论耳,非谓定本也”。此说以史为据,纠正了四库馆臣之误,虽其“决录”意乃赵岐之意,但与熊过命名中的“私窃取”之意相符。熊过将书名由《易象旨》改为《易象旨决录》,最终认定自己对象旨的解释确实可信,可以用其认知决断先儒之说,而定于一尊。
今综考熊过的引证与案断,其博引诸家确可称道,尤其是保存了大量易学佚文,能使我们能够窥见已经佚失了的大量易学家的易说,并为后世的辑佚提供了方便。但在论断方面,熊过坚持以“象旨”为断,虽广引众家说,而折衷取舍,但也有不少引而非之,不言其据,显得主观、武断。
熊过不直书象旨,而“采诸家之说而萃其中”,通过折衷的方式来阐述其易象之旨,难免繁芜而有伤《礼记·经解》所谓“《易》教”的“洁净精微”之旨,影响到对象旨的理解。对于此,他曾经想模仿吕祖谦《东莱读书记》的方式,先“大书正意”,直接陈述象旨,然后“分注所引之语”,附录所采诸家易说,达到两全齐美的效果(《南沙先生文集》卷4《答方十洲太守书》,第618页);他又曾想仿朱熹先撰《四书或问》,然后萃其精而作《四书章句集注》的方式,先为《易象或问》,萃录诸家易说,后为《易象旨》,萃其精而直陈象旨(《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私识》)。但是,熊过并未能实现其心愿,一则其书基本完成,再加重编,实为不易;一则其书已为他人所刊刻,广为流传。此外,他折衷群言以阐发易旨,不仅合诸儒之说与易象之旨为一,较朱熹分《或问》和《集注》为二的做法更能省两读之繁,而且“不直则道不见”,通过“旁击诸家”(《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私识》),更能阐释易象之旨,所以也就因而不改了。显然,熊过若能完成其愿望,无论采用两种方式中的何种,其效果均较现有《易象旨决录》一书为好。
四、以象为主,辨证经传
自唐中后期以来,疑经惑传之风盛行,对《周易》文本的考订质疑从未间断。熊过对此也不例外,但较宋明儒多臆断而言,熊过则“以象为主”,“义必考古”,讲求实证,大开考据之风。
1.以象为主,订证今文
熊过于《易》,“义必考古”,而取舍标准则是“以象为主,据他书以证今文,合象则从”。全书“证字者一百一,证音者三十八,证句者二十六,证脱字者七十九,证衍文者三十,证移置者三十二。旧以为误,今证还其旧者三;旧分段不明,今正之十。传附经者一条,分纲下而注之”(《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私识》)。
对于这些改易,熊过也作了多方面的考虑。首先,熊过担心别人“以凿空”怀疑他,于是据他书以证今文时“必有所据而后敢”改,所有改易“皆援据前闻,非由臆造”。其次,所有改动,“但注某字据某书当作某,亦不敢擅改经文,犹属谨严”(《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提要》),即效法郑玄,仅于注中注明改易,而不直接改易经传文字本身。再次,对经传文辞的改动,先于各注文内一一详细梳理说明,然后又于卦末或各章末作总结附录。此外,他担心别人“臆测说经”,又于“序首先见之”。曾省吾建议将其援证今文者单独列于卷首,熊过以为正与其意相合,故接受了这种意见,在全书卷首《私识》中疏列了各种改易情况,于是“气脉益联络矣”(《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私识》)。
2.辨证旧说,疑信参半
熊过对于欧阳修怀疑《文言》、《系辞》等说,持保留态度。他说:“欧阳氏疑此讲师自为问答之辞。今按其义,讲师不能及。第‘子曰’字,其所加也。”(《周易象旨决录》卷1《乾文言》)显然,熊过仍然认为《文言》乃孔子之作,但也有讲师所添加的个别字词。叶适称:“学者于孔氏《易》之成书无所得,惟《大传》以下之为信,虽非淫诬幻怪者,然依于神以夸其表,耀于文以逞其流,于《易》之道犹曰出入焉,于是厘拆其大旨。”熊过认为其说“因欧阳氏而更张大之”(《周易象旨决录》卷5《系辞》),过于决断,不敢信从其说。
不过,熊过继前人之后,对《序卦传》持怀疑态度。熊过疑其“发言浅末牵绕”,但又不赞同叶适之肆为异说。明代理学家湛若水称:“《序卦》者,君子之读《易》至此而有感焉。《易》既成而象之者也,是故其言序者,顺其指,达其辞,枝而牵,其圣人之疑乎?”熊过对此颇为赞同,他考察僧一行引孟喜序卦说、郑本引《乾凿度》说、《淮南子》引《易》、《说苑》引孔子告子路之说、荀爽传引易说,以及晁以道据王昭素说补《序卦》等,以为“是《序卦》者,经师互有异同,亦容有经师之说参乎其中矣。其浅末牵绕,奚暇论之哉”(《周易象旨决录》卷7《序卦传》)!宋代朱新仲据僧一行所引孟喜序卦说,以为“《序卦》非圣人书”,程迥更就此而断言“今《序卦》亦出于经师可知也”。熊过在程迥的基础上又补充了六条证据,继欧阳修、程逈之说后,确认《序卦》之说,历来不同,并可能篡入有经师之说。尽管如此,熊过仍以《序卦》自有其义理所在。他赞同俞琰以上下经各十八卦,乃八卦各相交为说,而以胡一桂据《先天圆图》而作的解说为“巧”而非之。
对于马融以来的周公作爻辞说,熊过历考经传,辨其非是。他认为“马融、王肃、姚信谓周公作爻辞”,于《易》“初无明文”,并有针对性地对诸说一一加以辩说。熊过力破周公作爻辞之说,主张爻辞亦为文王所作,便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朱熹四圣之说。对此,他明确非议朱说,称:“朱子分‘设卦观象’者羲易,系彖辞者文易。然生变化而有爻辞,亦文易耳,谓周公之易非也。”(《周易象旨决录》卷5《系辞》)但在事实上,熊过对周公与《易》无关说没有坚持到底,或者说其书还没有完全消除周公作爻辞的影响,显得体例不纯,前后不一,这从其在文中间称“周公”即可知之。
自王弼以来,以义理解说《周易》成为易学的主流,尽管宋代陈抟而后有图书之学,以图象、数学论《易》,但大多疏于征实。全祖望以为明末王学已走入末路,“讲学之风已为极敝,高谈性命,直入禅障,束书不观,其稍平者,则为学究,皆无根之徒”,故对熊过能广征博引甚为敬重。清四库馆臣亦称:“王弼以下变而谈理,陈抟以下变而言数,所谓各明一义者也。后人并而一之,概称象数,于是喜为杳冥之说者并而扫之,乃讳言象数。明人之《易》,言数者入道家,言理者入释氏,职是故矣。”熊过一改传统,以象为主,重在折衷诸儒象说,考订字、音、句读、脱文、衍文、错简及分段等《周易》文本,务于征实,颇为严谨客观。“过作此书,虽未能全复汉学,而义必考古,实胜支离恍惚之谈。……皆据前文,非由臆撰,又但注某字据某书当作某,亦不敢擅更一字,在明人易说之中,固犹属谨严矣。”(《四库全书总目》卷5《周易象旨决录提要》,第30页)
在考据方面,熊过还有不少失误之处,不单援引不周,而且“所据之书,如郭京之伪托旧本,吴澄之妄改古经者,概用援引,不免轻信”(《四库全书总目》卷5《周易象旨决录提要》,第30页),“又如《坤卦·小象》但知《魏志》之作‘初六履霜’,不知《后汉书》之实作‘履霜坚冰’,亦间有未审”(《周易象旨决录》卷首《周易象旨决录提要》)。此外,熊过引易说者虽众,但也有未得其精神,未能鞭辟入里,引而少断,断而不精的情况存在。
五、结语
清四库馆臣称:“过尝注《周易》,专以明象数为事,论者与来知德并称,盖不主先儒旧说者。”熊过的易学综汇众家易说而折衷之,以会归象旨于一统,在折衷中往往独立新说,有理有据,颇有见的。他的易学成就深深地影响了当时及后世的学者。杨慎盛赞熊氏经学,称其“文章声价流南省,经术精研贯木天”。在《杨稊柳稊》札记中,杨慎更以“南沙熊叔仁《周易象旨》具此义,余为衍之”。李元阳称赞熊过“曾观《易象》传,蚤契伏羲神”。焦竑则说:“疏解所见甚多,吴草庐《纂言》、石涧《易说》与近日熊南沙《象旨决录》皆不可不看。李鼎祚《集解》、李彦平《义海撮要》皆可备看。”潘士藻非常看注熊过的独到见解,在所著《读易述》中,大量援引其说。崇祯十一年(1638),乔若霁称“近代言《易》诸家”中,其“取象之切者则莫如熊南沙”,乃是“精义入神、穷神知化者也”。钱谦益则将熊过与明初赵子长、明末何玄子相提并论,作为明代国史儒林传之首选。万斯同认为:“过学通经术,文章简古,著《周易象旨决录》诸书,谈经者尚之。”
熊过博而能约,又“义必考古”,汇聚众家易说,保存了大量遗说,成为后儒考据的凭依。不仅如此,他颇有考据之风,在融会折衷中力图一统象旨,又以象为主,订证今文,辨证经传,在事实上对易象学作了一次综合性的总结。此外,熊过以精通道教知名,时常以丹道解《易》,又在性命义理上是非三教,以道为归,提出“阴阳得中者为道”,并对道器之说作了深刻的辨析,也颇有新见,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作者简介:金生杨,历史学博士,西华师范大学教授,主要从事易学史、蜀学的研究。
文//来自于《周易研究》2013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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