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废水师武功的清朝终将东南海疆变成海贼王的乐园

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期的清朝沿海是海贼王们横行的乐园。在浙江、福建海域，有自号“镇海王”的蔡牵，他鼎盛之时坐拥百余艘大船，麾下部众人数上万。他平时的主业是从商船手里收取“出洋税”，发放过路牌照，相当于在官府之外自创海关。其帮派和浙江、福建两省水师交手不落下风，为了谋求陆上地盘，甚至敢集兵攻打台湾府城。在广东沿海，是郑文显（郑一）、郑一嫂（郑一之妻）、张保仔（郑一养子）领衔的海盗七大帮派联盟的天下。他们的兵威就更加强盛了，光郑家的红旗帮就拥有上千艘船，人数高达两到三万，整个联盟有超过两千艘船，总人数在七万左右。联盟控制了从广州出发的官盐贸易航线，光收保护费都能收到手软，并且时不时要上岸大肆劫掠。他们毫不畏惧官府和欧洲殖民者的武力，不但敢扣留给朝廷上贡的暹罗船队，还驱赶珠江口的美国船队，主动劫持、攻击葡萄牙战舰，袭扰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鸦片贸易等等。

【西方绘画作品中的郑一嫂悍勇形象】

边缘小人物崭露头角的契机

清朝平定台湾后，中国海域就只剩下零零散散的海盗小团伙在活动，为何总体平静了一百多年的海疆会突然如此沸腾？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帮海贼王们能够快速发家，要船有船、要人有人的背后源动力竟然来自清朝的藩属国——越南。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期的越南人口还不到百万，他们本国水师能维持的兵力也就两万人，这样的体量是怎么做到催生中国沿海众多 强力海盗的？答案是：内战。

十八世纪末，越南归仁府的阮文岳、阮文侣、阮文惠三兄弟起兵建立西山政权，先后攻破了割据南北近两百年的阮、郑势力，颠覆了越南名义上的朝廷——黎朝。三人中的阮文惠成功称帝后，清廷因为派军扶助黎朝的行动失败，只能承认西山政权，册封他为安南国王。黄袍加身和宗主国的承认都没让这位新君的日子好过多少。被他攻破的各个政权的残余势力仍能够负隅顽抗，把新政权拖得够呛。早期的西山军曾与亦商亦盗的中国人有过合作，没持续多久就因为雇佣兵叛投敌对方而破裂。但是阮文惠因为本土兵源难以支撑不断扩大的战争，便又开始雇募中国人，也正是这一次的合作开启了中国沿海日后的“海盗盛世”。

【18世纪的越南地图和西山政权核心位置】

1783年，中国渔民陈添保在越南海面打渔时被西山军队突然劫持。越南人逼着他上了战船当舵工，这份工作听上去是个工人，实际地位却是船上的重要干部，没有丰富的航海经验是担当不了的。此人倒是展现了不错的军事能力，立下颇多战功，不久就一路攀到“总兵”位置，最高还捞到了“大总督”的封号。他在西山政权的指示下不断招募中国海盗，或者直接绑架渔民、疍民，强迫入伙。随着战事的推进，海盗的基本盘逐渐增大，内部已经建立起层级分明的指挥领导体系，西山政权又不惜重金给他们配备精良的船只和火炮，因此他们具备了很强的战斗力。

1792年，被南北夹击的西山政权已经大大衰落，地盘正在受到侵蚀，税赋也很难收缴足额，愿意为他们卖命的本国民众数量减少。阮文惠情急之下将海盗集中起来，命令他们沿着广东、福建、浙江一路抢夺战争经费，并且招募人员补充兵力。他对宗主国大清打击海盗的要求阳奉阴违，不择手段只求续命。此时的清朝徒有“天朝”虚名，海防从来只布置到出海口，再远一点就算不管不顾的“外洋”了。加上乾隆末年的台湾林爽文举事和内地白莲教的大肆活动，清军四面救火，左支右绌，整个东南沿海的防御体系已经乱套，所以到处被海盗钻空子。另一方面，由于人口压力剧增，可耕地相对缺乏的沿海省份中越来越多的民众为谋生铤而走险。他们如果有正经饭吃就吃点，没了就去海上抢，无怪乎海盗们不用全靠抓壮丁，总能招到许多志愿者。

【1966年南越政权纸币上的阮文惠画像】

鸡蛋的缝越多，苍蝇就聚得越快

距离越南最远的浙江海域最先大范围告急，因为这里的防务是三个省中最虚弱的。西山海盗们来之前，本地的海盗都敢去抢劫官船和琉球贡船，大清水师根本吃不消。而福建的普通海盗也纷纷前来淘金，这其中就有蔡牵的帮派。他当时实力尚弱，只能依附于大派凤尾帮。虽然西山海盗还没现身，但是“威名”已经流传过来，以致于普通海盗用他们的名号拉虎皮扯大旗，然后去恐吓官军。当真正的“越南夷盗”杀来时，局面就变得更难应对了。1796年，西山海盗在福建海盗李发枝的帮助下溯至浙江海域，本地的普通海盗当然不会一上来就服气，但是打了几回之后也就看清了，实力差距太大，不如跟着喝酒吃肉。所以两方开始了合作，本地佬提供向导、物资，外地佬用傲视官军的高船大炮带头抢食，整个“和气生财”。

【电影《加勒比海盗》系列里的中国海盗形象】

西山政权封的“总兵”之一伦贵利于1800年间带领船队开进浙江沿海，联合起本地的凤尾帮、水澳帮等大小派系进犯陆地。他们在台州附近的海域集结了两百多艘船和一万多人，准备上岸劫掠。浙江水师总兵力不满四千，根本不敢上前攻打，只组织了几十艘船在离海盗停泊处不远的水面干瞪眼。西山海盗的船不仅高大，船身也坚利，远比官军的船抗打。更可怕的是，浙江水师的火炮已经萎缩到只用不足2磅重炮弹的地步，海盗的火炮却能发射17-18磅重的炮弹。然而，眼看一场人祸不可避免，却让天灾救了场子。海盗船队在台州岸边休整的当晚，一场飓风席卷而来，大半船只、几千号人马就这样喂了鱼。水师虽然也损失不小，但好歹还有陆地防御体制可以仰仗。岸上的清兵和乡勇团练都被动员起来追杀残余海盗，大头目伦贵利被俘，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当地的官民激动地直呼这场飓风为“神风”，但是天机可遇不可求，运气过后，棘手问题依然存在。

【越南顺化皇宫陈列的滑膛火炮】

“镇海王”的异军突起与覆灭

多年跟在大帮派后面捞食的蔡牵帮绝处逢生，因为本来就力量小，飓风没造成什么损失。杀伐果断的他趁机收拢、吞并西山海盗和本地大帮派剩余的船只、兵力，一跃成为浙江、福建海域的“扛把子”，势力范围甚至延伸到了山东。春夏之际，蔡牵帮就到浙江、江苏抢掠，秋冬间则开赴福建海域。沿线的商船想要出海可以，先交四百银元的税钱，回来还得再交八百，不然让你财命两空。逐渐膨胀的蔡牵在1805年自封“镇海王”，悍然聚众一万多人攻打台湾府城，谋求陆地上的稳定基地，以对抗官府不断加强的剿捕政策。已经整顿了几年的福建、浙江水师因为官场上的龃龉，联合作战时互相磕磕碰碰。即便船只增大加固，配备了新的大型火炮，也迟迟解决不了蔡牵，双方还常常互有胜负。1807年十二月的一次交锋，占尽优势的浙江、福建水师将蔡牵船队团团围住。冲在最前的浙江水师提督李长庚被蔡牵座舰一炮轰毙，浙江水师登时大乱。后方的福建水师提督张见升向来和李长庚有矛盾，他看见友军不利，竟然没有立即增援，而是很干脆地打道回府，就这么让蔡牵“不胜而胜”。

【福建等地水师为了攻剿海盗赶造的集字号大同安梭船】

既然单靠水师之力无法剿灭海盗，牵头闽浙两省合作的浙江巡抚阮元便尝试多管齐下。他加强沿海村庄的保甲巡查，大力整训乡勇，意图切断海盗与陆地的联系。毕竟就算是海盗，也得时常靠岸获取粮菜、淡水，这一招直接断了他们的补给途径。另外，蔡牵的强大本是靠着毫无底线的吞并其他势力，表面形成了整体，内部实际还是暗流涌动，不少参伙的头目常怀畏惧和怨愤之心。阮元借机四处散播流言，造谣说蔡牵今天要吃掉哪个帮派，明天又要收拾哪个头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当时海盗大业不顺，官军越逼越紧，靠岸补给很艰难。堂堂“镇海王”不思安抚盟友、小弟，还企图搞吞并、打压。于是旗下人众开始离心离德，力量逐渐削弱，船队对官兵的优势尽失。1809年，福建和浙江水师再次逮到机会，围攻蔡牵帮。因为官员的重新调整和武备水平的大幅提升，两省水师没有再相互掣肘，战斗力也增强不少。“镇海王”此次陷入重围便看不到任何翻盘的机会，他在绝望之际选择放炮打沉座船，自行了断。之后闽浙海盗树倒猢狲散，其他帮派不是被剿灭就是投了诚，福建和浙江沿海终于重归安宁。

“衣锦还乡”，家乡就要遭罪

就在闽浙两地疲于应付蔡牵的期间，广东官府也处在焦头烂额的状态。1802年七月，原来被西山政权攻破的阮氏宗主的嫡孙阮福映反杀成功，一举解决了老仇家。他登基越南帝位，将捕获的几个西山海盗魁首献给嘉庆皇帝，如愿获得宗主国的新册封。不过，阮福映的成功反而是捅了大马蜂窝，给海贼王们日后的狂欢推波助澜了一把。

当初西山政权需要海盗们卖命，加官进爵是重头戏之一。别小看那堆“将军”、“总督”、“总兵”的封号，海盗本来就是边缘流民，没有社会地位，日子过得苦哈哈，突然有“国家级”的官位赏赐，还能“奉旨”抢劫，何乐而不为！他们抢回来的财物都由西山方面去销赃，西山皇帝会慷慨地返回20%-40%的利润。海盗们用着官方配给的船只和火炮，参与过正式的战争，组织能力强大、军事经验丰富，还积累了大量财物。因此，绝不是抓几个头目，捣毁几处巢穴能够打垮的。“海贼王”们完全有能力去开辟新的“乐园”。自此，实力最强劲的十几支海盗舰队全部回流广东沿海兴风作浪。几年内两广总督换了好几任，海防整顿来整顿去也没产生什么效果。

【湛江硇洲岛，海盗联盟巢穴之一】

1802年-1805年间，因为没有了主心骨的制衡和利益分配机制，原本嗜血好杀的海盗帮派们开始了长达三年的火并。到了1805年七月，可能他们也觉得这样内耗下去不仅没办法进一步发展，到时都不用官府动手，自己就先玩儿完。所以广东海域现存的十二大帮派中有五个选择主动退出争霸战，分化到了其他帮派名下。另外七个帮派达成妥协，签订了联盟合约，将内部组织、协调行动、利益分配和惩罚制度做出明确规定，19世纪初中国东南水域最强大的海洋势力就此形成。

团结就是力量，大联盟纵横四海

海盗联盟中的七大帮派按七种颜色的旗帜命名，除去联盟成立不久就投诚的郑流唐（郑老同）帮外，其他六帮分别是红、黑、白、蓝、黄、绿旗帮。实力最强和最著名的就是郑文显（郑一）的红旗帮、郭学显（郭婆带）的黑旗帮、麦有金（乌石二）的蓝旗帮。1807年，郑一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越南，帮派权力由遗孀郑一嫂取得，她为了巩固地位和权力，选择与郑一养子——勇猛出色的张保仔结为夫妻，两人共同治理红旗帮。此时的海盗联盟强到什么程度呢？总共七万人，两千艘船，其中能够搭载300-400人的大洋船有200艘，船上火炮可以多达25-30门；搭载200人左右的艚船有600-800艘，每船配置的火炮可达12-25门。火炮最重的有6000斤，一般以60-3000斤重的为主。最夸张的是张保仔的座船，此船原名“鹏发”号，是出洋贸易的大商船，被张保仔虏获后充当旗舰。他对海上火力非常重视，新的旗舰上光一面甲板就被他安放了38门火炮，其中有两门24磅炮，至少8门18磅炮。这样的舰队碾压清朝水师不在话下，而且还能与活跃在中国沿海的欧美武装商船或小型军舰一战。

【十九世纪中期的大型中国商船“耆英”号，或与张保仔座舰类似】

广东水师的人员、装备情况可能略强于大整顿前的福建和浙江水师，但面对比蔡牵高了几个档次的对手毫无用处。1805年上任的两广总督那彦成就发现，水师兵员只有一万多，能出海的船只还不到一百艘。水师的主力战船大米艇充其量装个十几二十门大小不等的火炮，炮弹主要是10磅以下的，质量也堪忧。缺乏优秀的水手不说，现有人员的训练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找个理由层层应付上去，连皇帝发话督促都没实效。军中士气低落，开始是看见海盗就跑，到后来发展成了找尽借口不出海，以图绝对避免遭遇海盗。他在任上时不得已发动了一次大的剿匪战役，还搞了两次海盗毛都没摸到的中葡联合作战，所有战斗加起来击毙海盗600人，俘虏232人，毁掉船只18艘，其中有10艘是靠岸待修的空船。这个战果就算不涉嫌虚报都低得可怜。那彦成见水师武力废弛到这地步，只好选择重金招抚，却忤逆了缺钱又抠门的嘉庆皇帝，被从总督任上撸掉，直接充军流放。

1806年-1809年间，前后接任两广总督的吴熊光、百龄哪还敢再违背圣意，就是没钱升级装备也得硬上。于是，他俩任内的战绩如下：1808年七月澳门港附近，虎门镇总兵林国良率领数十艘水师舰船中了海盗的埋伏，被击沉3艘，其余船只仅有7艘没受损伤，林总兵阵亡；九月，参将林发带领一支小船队在香港附近海面撞见海盗，他带队扭头就跑，被海盗追击打沉6艘船；1809年七月，虎门镇总兵许廷桂被张保仔舰队围攻，最后35艘船只有10艘逃回营地，许总兵阵亡。

【1832年英国人所绘珠江口炮台，他们戏称其为“法国愚蠢堡”】

寥寥数战，堂堂一省水师就连死两个总兵，船只损失大半，再不加紧添置，连总督出巡的排场都摆不起了。朝廷这才拨款给造了100艘米艇和大小火炮1000门。两广总督还从葡萄牙人手里租了6只战舰，借走730名水手和118门火炮，准备大干一场。结果没有任何意外，水师再败。1809年十一月下旬，近两万兵力和一百艘战船的官军将郑一嫂、张保仔堵在珠江的一处港湾里，连续用密集炮火轰了几天，红旗帮竟然突围成功，并且烧了官兵几艘船。事后百龄上报击沉20艘船，毙敌1400。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吹的牛后来会被海盗的一个肉票戳破。当时海盗船上有一个英国俘虏，此人亲历了这场战斗。他脱险后写的回忆录就提到，海盗只死了四十个人，连一艘船都没损失。

【《靖海全图》之大屿困贼，清军与海盗规模最大的一战】

既然官兵起不到丁点作用，那么沿海对海贼王们来说无异于放纵的乐园。1809年七月开始，郭婆带领着黑旗帮在珠江沿岸大肆攻掠，屠戮一万多人，摧毁珠江口炮台一座，所有抵抗的乡民全被杀死；张保仔毁掉两座炮台，在道滘杀死一千多乡民，虎门附近又杀了两千多人。他们在经过的乡村执行 “三光”政策，吓得整个广州城人心惶惶。广东的海防体制完全失灵，两广总督只好又无精打采地贴起招抚告示，剩下的就是勉强过一天算一天了。

盛极而衰，不攻自破

幸运的是，这种末日般的处境快到尽头了。与蔡牵覆灭的动因一样，海盗联盟内部也开始瓦解。他们毕竟缺乏更加长远、明确的目标，所以在劫掠生涯达到顶峰之后，就轮到内讧的戏码上台了。郭婆带一直不服张保仔这毛头小子，年纪轻轻就能独占联盟鳌头，还夺走自己的梦中情人郑一嫂。他找机会和张保仔摊牌，并且挑起战斗，狠狠赢了张保仔舰队一场。他紧接着就以此向官府表示诚意主动投降。郭婆带和第二大帮派的反水引起了连锁反应，他投诚后的三周内，又有9000多名海盗前来官府“报到”。于是，官匪双方的力量对比开始发生变化。郭婆带和投诚的部众积极协助水师进攻海盗，他本人受到的优待在动摇着正处于观望状态的其他人。他们难免不会如此考量：既然能做越南人的官，那么清朝的官为何不能做？

1810年四月，分崩离析的海盗联盟名存实亡。处境恶化中的张保仔认为，任凭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自己是得不到好下场的。人心涣散难以再战，逃去越南也没有了老金主的庇护，还是会被追剿。权衡利弊后，他最终决定投诚。但他害怕官府出尔反尔，竟然请来英国东印度公司居中作保，这才达成协议。他的投降对广东而言如天降甘霖，红旗帮不但交出17318人，226艘帆船，1315门火炮，还协助水师彻底荡平了剩余的几个帮派，令广东沿海回复到前一百年里小打小闹的“正常秩序”。

【清代的张保仔画像】

大清帝国的政治军事体制就是围绕内陆扩张和镇压民变这两类战争而运转，海防几乎难以称之为海防。平定台湾之后，水师自废武功，将战船规格一再缩小，巡视区域不出近海岛礁。时迁日久，当海面上真的杀出强敌时，原有的机制彻底失灵，唯有处在被动应付的窘境。也许西山海盗的横行会是促动因素，水师被迫重新整顿自己的武备，直接与西方势力合作，购买、租借外国船只、武器。然而，这种因素实在微弱，产生不了进一步的推动作用。强力对手一消失，马上恢复原状：士兵该抽大烟抽大烟，该旷训就旷训，官员妙笔生花写几份改革措施报上去，仿佛辖区就焕然一新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把持着专制大权，却没有能力和意愿在四处烽烟的帝国里引发新变化，对于下面的日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事大家都岁月静好，有事就查办、发黑锅、换人。大清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反正没人能把皇帝换了就行。大清百姓的福祉呢？不好意思，他们只是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