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碎亚平宁：曼努埃尔一世的失败远征

对任何有志于恢复大一统的拜占庭皇帝而言，征服意大利、收复罗马城都是他们致力追求的目标，科穆宁王朝的第三代君主曼努埃尔一世也不例外。

1155年，曼努埃尔一世为了消灭宿敌诺曼人、扩大帝国在地中海的势力范围，对西西里的诺曼王国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远征，但西西里国王威廉一世挫败了他的攻势。这次失败不仅使拜占庭势力最终被逐出意大利，也标志着曼努埃尔一世大一统计划的彻底破灭。

从乱党到敌国

拜占庭军队中的诺曼佣兵

当杰出的诺曼领袖罗伯特·吉斯卡尔到来后，诺曼人在意大利的征服事业开始迅速推进。1059年，吉斯卡尔被教宗尼古拉二世授予阿普利亚、卡拉布里亚和西西里公爵的头衔后，开始征服阿拉伯人控制的西西里岛。到1071年时，吉斯卡尔已经征服了拜占庭在意大利的所有领土、确立了自己在意大利南部的霸权。

1081年，野心勃勃的吉斯卡尔率领一支1.5万人的远征军攻入拜占庭本土。在1081年的戴拉西乌姆会战中，拜占庭皇帝阿莱克修斯一世的军队几乎遭到全歼、希腊地区的大片领土也被诺曼人攻占。不过，阿莱克修斯一世很快重整旗鼓，在威尼斯人的帮助下成功击退了诺曼人、挫败了吉斯卡尔的野心，诺曼人对拜占庭的入侵也因为1085年吉斯卡尔的逝世而暂时中止。然而，吉斯卡尔的远征已经导致双方结下了难以消除的仇恨，他们还将在随后100年内反复较量。

罗伯特·吉斯卡尔的画像

1096年，吉斯卡尔的长子博希蒙德率部参加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博希蒙德继承了父亲与拜占庭人敌对的政策，开始利用十字军重新实现父亲的征服计划。1098年，博希蒙德建立安条克公国、公然与拜占庭敌对，他又在1104年时返回西欧，大肆散布阿莱克修斯一世背叛十字军的谣言，在意大利和法兰西招募军队、准备发起一场反对拜占庭的“诺曼十字军”。1107年，博希蒙德率领3.4万人的远征军在伊庇鲁斯登陆，但阿莱克修斯一世成功切断了诺曼人的补给线、给予他重大打击，迫使博希蒙德于1108年同意成为拜占庭帝国的附庸。经此失败后博希蒙德一蹶不振，于1111年郁郁而终。虽然阿莱克修斯一世打算继续对诺曼人展开军事行动，但他却因健康状况衰退和抵御突厥人的入侵而未能如愿。

1130年，已经控制阿普利亚和卡拉布里亚的西西里伯爵罗杰二世加冕成为西西里国王，建立了一个完全控制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王国。拜占庭皇帝约翰二世将这个新兴的西西里王国视为严重威胁，并与神圣罗马皇帝康拉德三世建立了反诺曼同盟。为了进一步削弱诺曼人，约翰二世于1137年攻入安条克公国、迫使它再度成为拜占庭帝国的附庸。另一方面，罗杰二世趁机在意大利扩张势力，他成功击退了外敌入侵、巩固了自己的王权，还建立了一支强大的海军。正当约翰二世准备继续对诺曼人用兵时，他却在1143年春季的一次狩猎时被毒箭射中、意外身亡，导致他的计划未能实现。在博希蒙德远征失败后，拜占庭人与诺曼人之间的敌意因安条克公国与拜占庭帝国的长期冲突而显著增强，西西里王国在地中海和北非的势力扩张则令拜占庭帝国更加警惕。在双方都无意和解的情况下，一场新的战争已经难以避免。

1154年时的西西里王国疆域图

外交斗争

拜占庭编年史中的曼努埃尔一世画像

与大多数本土派的拜占庭皇帝不同，曼努埃尔是典型的西方派，和西欧有着很深的渊源。他的母亲是匈牙利人、妻子是德意志人，他本人则在西方佣兵的支持下成功登基。在曼努埃尔一世的影响下，更多的西方人进入拜占庭政府任职，西欧风俗开始在拜占庭宫廷中盛行，皇帝甚至开始举办骑士比武、并时常参加，同时代的编年史家也都对他的勇武赞不绝口。

1159年在安条克城外举办了一场骑士比武，曼努埃尔一世亲自率部击败了由沙蒂永的雷纳德率领的拉丁骑士，他在战斗中还击倒了2位意大利骑士。就此而言，曼努埃尔一世显然代表了拜占庭皇帝中的新类型，体现了十字军东征对拜占庭世界的影响。

十字军时代前后 拜占庭军队也逐步变得西欧化

和他的父亲一样，喜好西方文化的曼努埃尔一世对拜占庭的优势地位极为自信，并急切地希望恢复昔日的大一统帝国。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消除拜占庭帝国与诺曼人之间的冲突便成为当务之急。于是，曼努埃尔一世延续了父亲联合德意志人与诺曼人对抗的策略。在1146年初迎娶了康拉德三世的妻妹、双方正式建立同盟。罗杰二世对拜占庭人与德意志人的同盟十分畏惧，于是他立刻派出使臣向拜占庭求和，但遭到了曼努埃尔一世的拒绝。为了准备对诺曼人的攻势，曼努埃尔一世开始组建新的海军，并重申了赐予威尼斯人的贸易特权，换得了威尼斯人的海上支持。

然而，1147年的第二次十字军东征则打乱了曼努埃尔一世的部署，他因忙于协调十字军与拜占庭人的矛盾而未能继续备战。于是，求和失败的罗杰二世决定先发制人，他在1147年秋季派出舰队攻入拜占庭，夺取了克基拉岛，洗劫了希腊的两座重镇底比斯和科林斯，将这些地方的丝绸工匠劫掠到巴勒莫、以发展本国的丝绸纺织业。

抵达君士坦丁堡的第二次十字军队伍

罗杰二世的举动令曼努埃尔一世极为愤怒，他在1148年圣诞节时与康拉德三世制定了联合进攻诺曼人的军事计划，并在1149年春季时夺回了克基拉岛。然而，曼努埃尔一世向西西里进军的计划再一次被罗杰二世的外交活动所化解。罗杰二世支持韦尔夫家族反对康拉德三世，迫使后者返回德意志处理内部争端。随后他又先后煽动塞尔维亚人和匈牙利人反对拜占庭帝国，迫使曼努埃尔一世返回巴尔干，开始了与匈牙利人的长期战争。

在罗杰二世的努力策动下，一个由西西里王国、韦尔夫家族、匈牙利、塞尔维亚组成的反拜占庭同盟已经形成，与拜占庭、德意志、威尼斯的同盟之间是针锋相对。于是，曼努埃尔一世决定暂缓收复被努尔丁占领的东部领土，全力准备对诺曼人的战争。

接受基督加冕的罗杰二世

初战告捷

击败匈牙利人的拜占庭军队

1151年，曼努埃尔击败了匈牙利国王盖萨二世，稳定住巴尔干局势。虽然又重新开始规划对诺曼人的战争。正在战争即将爆发的关键时刻，他的盟友们却改变了立场。威尼斯人出于经济利益考虑，担心拜占庭征服西西里后将垄断亚得里亚海的贸易，对他远征西西里的计划表示反对。曾与他约定进攻诺曼人的康拉德三世则在1152年逝世，联合远征的计划只得再次废止。更加不利的是，康拉德三世的继承人腓特烈·巴巴罗萨不愿与拜占庭缔结同盟，他不仅反对拜占庭帝国对意大利的主权要求，也不承认曼努埃尔的大一统帝国观念。在腓特烈看来，曼努埃尔只不过是个希腊国王，他才是罗马帝国的正统继承人。

于是，曾经的盟友反目成仇，它们千方百计想要把对方赶出意大利，而不是联合对抗共同的敌人诺曼人。为了避免使自己陷入多面受敌的不利局面，曼努埃尔一世只得继续等待。

1084年的意大利形势图

到1154年时，形势开始向有利于曼努埃尔的方向发展。罗杰二世于1154年2月逝世，他的第四个儿子威廉即位。新的威廉一世即位后沿用父亲增强王权、限制地区自治的政策，从而引发了境内贵族的叛乱。更加不利的是，他的统治没有得到教宗认可，对意大利觊觎已久的腓特烈·巴巴罗萨也开始对西西里王国发动进攻。为了平定叛乱，威廉一世先与威尼斯人议和、随后又派使臣向曼努埃尔求和。曼努埃尔认为发起远征的时机已经成熟，便拒绝了诺曼人的求和，开始组建远征军。

1155年，曼努埃尔正式行动。由于需要在东线留下充足的兵力防备突厥人和亚美尼亚人的进攻，他只能派米海尔·巴列奥略和约翰·杜卡斯两位将军率领一支规模不大的远征军和大量金钱向意大利进发。曼努埃尔希望通过金元攻势收买对威廉一世不满的诺曼贵族、进一步加剧西西里王国的内耗，从而减少对拜占庭人力的消耗，以最小的代价迫使威廉一世向他臣服。虽然两位拜占庭将领未能争取到腓特烈·巴巴罗萨的援助，但曼努埃尔认为自己并不需要这位神罗皇帝的帮助，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连他一起收拾。

威廉一世的画像

起初，拜占庭远征军的进展十分顺利。按照曼努埃尔的指示，两位将领成功收买了一些反叛的诺曼贵族，随后开始向昔日拜占庭意大利督军区的首府巴里进军。对威廉一世十分不满的巴里市民，得知拜占庭军队到来的消息后十分高兴。他们拆除了诺曼人修建的防御工事，很快就向拜占庭军队交出了城市。占领巴里城之后，拜占庭军队又迅速占领了特兰尼和乔维纳佐。

威廉一世闻讯后，派出一支由2000骑士和大量步兵组成的军队前去与拜占庭军队交战。约翰·杜卡斯闻讯后决定先发制人，向驻扎在巴尔勒塔的诺曼军队发起进攻。面对敌军的300骑士和1000步兵，杜卡斯将军队组成坚实的方阵发起冲击。他还身先士卒、用投枪杀死了至少30名敌军，将他们逐回营地内。拜占庭方面只有1名雇佣骑兵战死，赢得了第一场野战胜利。

在意大利作战的拜占庭骑兵

在巴尔勒塔取胜后，约翰·杜卡斯率军继续前进，在安德里亚（Andria）与安德里亚伯爵理查交战。双方的步兵数量都没有记载。但从骑兵数量的差距来看，诺曼军队的人数至少是拜占庭军队的3倍。包括意大利盟友在内，杜卡斯只有600骑兵，理查伯爵则有1800骑兵。战前杜卡斯将军队分为三列，前排是库曼人和步行弓箭手，中排是以洛里特洛伯爵罗伯特为首的意大利贵族率领的300骑兵。杜卡斯则率领剩下的300骑兵殿后。意大利骑兵的冲锋拉开了战斗的序幕，虽然他们迅速击退了第一线的拜占庭步兵，但未能迅速冲破拜占庭中军的阵型，反而一度被罗伯特伯爵逼退。杜卡斯见状，便率领第三线的骑兵加入战局，与盟友一起夹击敌军。随后战局陷入胶着，诺曼人虽然损失惨重，但他们在前线的损失能够迅速得到补充。激战中，杜卡斯被一支长矛打落马下、险些被俘。在己方步兵的保护下，他才得以重新投入战斗。

理查伯爵见状，便带着36名骑士攻向杜卡斯、准备直接讨取拜占庭主帅。然而，冒失的理查被一块飞石击落马下。他还未等他起身，又被一根标枪刺穿了颈部，最终被一位教士杀死。主帅既死，剩下的诺曼军队也无心恋战、立刻向拜占庭人投降了。

地中海地区的诺曼武士

曼努埃尔一世得知远征军连战连捷的消息后十分高兴。为了扩大战果，他又派约翰·安吉鲁斯带着一支由阿兰佣兵、法兰西骑士和本国部队组成的援军前往意大利作战。随后，约翰·杜卡斯开始率军围攻博斯科，但未能速战速决。于是威廉又派出一支军队前往增援博斯科的守军，但这支诺曼援军再次被杜卡斯击败，他们损失了300名骑士和数量众多的步兵。随后，包括博斯科在内的许多城镇和要塞纷纷向拜占庭远征军投降。

在这期间，除了另一位主帅米海尔·巴列奥略因病逝世之外，拜占庭远征军并没有遭到重大损失。威廉一世的彻底失败似乎指日可待。

在意大利节节获胜的拜占庭军队

急转直下

连续的胜利让拜占庭皇帝的野心也逐渐暴露出来

1155年的胜利已经远远超出了曼努埃尔一世的战前预期，于是他开始考虑实现父亲未能实现的终极目标。1141年，约翰二世在写给教宗英诺森二世的信中曾指出，世界上有着世俗之剑和精神之剑，世俗之剑由他掌握、精神之剑则由教宗掌握。他们应该联手恢复基督教会的统一，建立独一无二的罗马霸权。而这正是曼努埃尔即将实现的目标——在教宗的协助下实现东西方教会的统一，恢复一个堪与君士坦丁一世和查士丁尼一世的帝国相媲美的世界帝国。为此，曼努埃尔与教宗哈德良四世建立同盟、开始筹备东西教会统一的事务。

1156年4月，拜占庭军队抵达布林迪西，准备占领这座阿普利亚的重要城市。虽然他们迅速占领了外城区，但在围攻主城区时却久攻不下。这时，威廉一世亲自率军从墨西拿赶赴布林迪西，准备与拜占庭军队决一死战。在攻城屡屡受挫的情况下，拜占庭军队内部也开始陷入分裂。他们的意大利盟友罗伯特伯爵得知威廉亲征后，便放弃了与拜占庭人的同盟。安科纳的雇佣骑士也因为索要双倍军饷的要求未能满足而拒绝为拜占庭军队效力。得知这些变化后，威廉一世便加紧进军，并在海战中击败了拜占庭援军。这次决定性胜利也使支持拜占庭的意大利同盟军纷纷倒戈支持威廉一世，使围攻布林迪西的拜占庭军队更加孤立。5月28日，双方在布林迪西展开最后决战，虽然拜占庭军队的阿兰人和格鲁吉亚人佣兵击退了诺曼军队的先锋，但这次威廉一世部下的诺曼骑士冲破了拜占庭的中军、彻底击溃了拜占庭人的防线。最终，拜占庭军队遭到惨败，主帅约翰·杜卡斯和阿莱克修斯·科穆宁也成了诺曼人的俘虏。

诺曼人和他们的意大利盟友笑到最后

布林迪西战役使战局完全逆转：威廉一世不仅迅速收复了阿普利亚的所有失地，他的王位也得到了哈德良四世的承认。随后哈德良四世改与诺曼人结盟，中止了教会统一的计划。此外，曼努埃尔的盟友威尼斯人开始与威廉一世谈判，与曼努埃尔不和的腓特烈·巴巴罗萨则攻向安科纳、击败了当地的拜占庭军队。曼努埃尔一世得知远征军兵败的消息后十分悲伤，但他仍然不愿意放弃征服意大利的计划，派重臣阿莱克修斯·阿克苏赫携带重金前往安科纳招募新军、准备再次进攻诺曼人。威廉一世同样不甘示弱，他派出一支由164艘船组成的舰队洗劫了优卑亚岛。不过此时双方都已十分清楚，继续作战下去只会招致两败俱伤的结果。在教宗斡旋下，双方于1158年展开谈判、达成了和平协议：曼努埃尔一世撤离南意大利，威廉一世则同意在不索要赎金的情况下释放俘虏的拜占庭贵族。至此，曼努埃尔的诺曼远征以失败告终，他耗费了3万磅黄金而一无所获，反而为他树立了众多敌人，也使他未能成功保卫亚洲的领地。

对于曼努埃尔一世的这次远征，同时代的拜占庭史学家尼基塔斯·科尼亚特斯的评论可谓恰如其分：曼努埃尔皇帝在西西里和卡拉布里亚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尽管他为此投入了大量的金钱，但它对拜占庭人既毫无意义，也没有给后继者们留下什么长期利益。

拜占庭军队的规模和能力 根本不足以完成他们的目标

兵力投入不足、盟友和佣兵的背叛固然是导致失败的直接原因，但导致失败的根本原因则是：曼努埃尔对自身实力的过高估计、以及他不合时宜的大一统帝国理想。

如果说查士丁尼复兴帝国的成就未能持久的话，那么曼努埃尔复兴帝国的努力在一开始时就注定失败。与6世纪的帝国相比，12世纪的帝国对周边国家的优势并不突出，它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同时应对多个敌对势力的进攻。曼努埃尔在意大利的失败足以表明，拜占庭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稳固控制它的海外领地，只能以金钱和外交手段谋求短期利益。另外，这时发展成型的欧洲国家体系内已经没有大一统帝国存在的空间，任何有意打破既有秩序、建立帝国霸权的统治者都将遭到各方势力的一致反对。在国力已经大不如前、且国际形势对自己十分不利的情况下，建立大一统帝国的想法并不现实。曼努埃尔的失败也就不难理解了。